不過可能是離京的婦人太多,宋婉如居然被搜刮去當廚娘,家的吳夫人領著些許宮在河堤上給人燒水煮飯。
宋婉如想起幾年前金人圍城的時候,那位北狩的家也曾穿甲戴盔登城巡視,還把膳房為皇上做的飯食賞給士卒們吃。做派都差不離,不過眼看著這回河流越來越寬,城墻越來越厚,茫茫然地想,這一次,家就算要離京,應該也會慢些時日的吧?畢竟聽說這位家也曾打贏過金人的。
不過沒等來金人。十一月的東京府還扭扭地說是半開放,城中士民卻像是憋得狠了陡然熱鬧起來。接著幾年仿佛是做夢似的,一場又一場的勝仗傳來,甚至于酒樓都有士子酒后效法王荊公直言,金人不足畏,故政不足法,二圣不足恤。
只是也沒什麼人值得自己去為之擔憂安危了。
曾經的家雅善詩詞,如今的家更雅善詩詞;曾經的家后宮佳麗無數俱被掠去,如今的家為康王時也黛無數,仿佛也皆被金人奪走;曾經的家姓趙,棄臣民而不顧,如今的家便是其子其弟,也曾棄京師兩河而南奔;曾經的家二十年來素有“輕佻”之名,如今的家也有不士人抨議“輕佻”。
然而不知道,為何這位家有萬般相似之,卻能讓金人一次次退卻失敗。正如同不知道為何命運如此無常,東京上下的日子似乎越過越好,而的爹爹、娘、長兄、弱弟,乃至于妥協下自擇的良人卻再也沒法見到這越來越好的世道。所有人都慢慢沉淪其中,人心思安,沒有人希重演一遍靖康之事,大家都在力做著亨豫大的煌煌舊夢。仿佛只有這樣,那些苦楚,那些噩夢,那些不及收埋的累累的白骨就能真的像夢一樣拋之腦后隨風而去,就能完全當做沒有發生過,泰然地接所謂越來越好、越來越安樂的生活。
也幾乎都忘卻了自己的姓名,越發習慣于別人喚“何娘子”了。
“何娘子,潘人備厚禮,言將大宴賓客,請娘子過府一敘。”
“何娘子,時新花樣送來了,這是剛出來的邸報。”
“何娘子,張小人請三日后依詞唱曲助興,說是席上當有文人填詞……此宴規制不小,娘子去一定會揚名。”
沒有去。
張小人請的伎樂不,張太尉的筵席一連辦了幾日,一日比一日盛大,一日比一日更近那個堂皇靡麗的舊夢。到了第七日,帶著帷帽也遠遠地觀賞了一場許久未在東京城上演的頂級宴會。
宋婉如恍惚想到許久以前,爹爹談論過的蔡王的奢靡,講述過的家的艮岳,還有兄長質問過的萬羊之費。只是這一次東京的士民卻不像以往“苛刻”地“譏嘲”了——所有人都知道張太尉和那些帥臣一般是匡時救國的今之衛霍,貪財怎麼了?宋朝立國百年來軍中糜爛的傳言還嗎?宋軍能戰難道不已經很難得了嗎?
什麼表都沒有,只看了一會兒,便淡然地轉頭和使說,回吧。
五陵年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白樂天說得再對不過了。雇了幾個健壯小廝,又買了幾個孩當使,都是顛沛流離中混混沌沌被賣被騙的可憐人。的宅院翻修了幾回,也越來越門高難進,活了正經子都不屑的、風流文士又偏偏追捧的所謂花魁。昔日爹娘教過的詩書了的倚仗,價見天兒一日日地漲。穿時新的花樣,著貴重的料,戴巧的配飾,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東京恢復了舊熱鬧,也添了不新熱鬧。今日含芳園里有蹴鞠聯賽,明日據說那位曾經燒水洗的吳貴妃又寫了新篇目,后日據說又因為什麼白蛇傳引得佛道相爭。相的潘人請去五岳觀看熱鬧,看了半日提起蘇東坡與琴的問禪機鋒的舊事來。
“‘奴也不愿苦從良,奴也不愿樂從良,從今念佛往西方。’”宋婉如復述完傳說中琴的話,搖著扇子微笑問道,“人是想勸妾從良嗎?”
潘人一時口干舌燥,盯著結結地說:“某……某可以幫何娘子……”
讀書讀得多其實也不好啊,索然無味地想,讀得多難免想得多。《天問》問了一百七十余問,似乎想問的更多。從良如何?不從良又如何?怎麼就變了“不良”了呢?不知道自己未來將歸何,也不知道自己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開始頻繁地想到死,卻不再像從前那樣懷揣著決絕地凄厲,這個念頭如今只能帶給無限的悵惘。想見爹娘兄弟,卻又不敢見,怕爹娘會責怪,更怕爹娘會心疼,在忌日時對著奠儀總想說一句“兒安莫念”,可總是出不了聲,哭也哭不出來,只是哽在心頭。
游的文士公子搖頭晃腦地贊嘆這眉宇間的悵惘是人多愁的楚楚風致,宋婉如也不辯駁,也沒有興致辯駁。聽說南歸的諸趙貴人也常哭得悲咽絕,大家不還只是興致地琢磨在北有什麼腌臜事。說好聽些是個校書,說難聽點是所有人都能口辱之的下賤人。在眼里自己和那些昔日從東京至兩河遍野的尸首都是煌煌新夢中注定要忘記的渣滓,唯一的分別也就是一個無言泥銷骨,一個人間雪滿頭。
——不過安的是,至尊也免不了被嫌棄非議命運。兩位至尊呢,也是煌煌新夢要忘記的渣滓。
已經很久不去琢磨這些家相公了,只談風月。有人說呢,權且就當個樂子聽一聽,沒人說呢,從邸報上看畢也就只當解悶——邸報也是東京的新熱鬧,不好不看的。二圣南歸是個大事件,上至朱紫相公下至走卒販夫都在鬧哄哄地議論此事。對面的潘人家中頗有些門道,滔滔不絕地正說著所謂刑白馬以紹興的事兒,又喋喋不休地講什麼攻滅偽齊宋金議和的是是非非。
宋婉如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面上剪瞳含笑,里卻只覺得遙遠漠然,甚至有些“早知如此”的心思。話再冠冕震悚有怎麼樣呢?兩位家好端端這個宮那個寺地養著,不就是被養的被養人的說幾句罷了。
潘人激地甩著袖子:“家還說——”
“——二圣是什麼東西!”樓下一個聲音說道,語氣之篤定,仿佛在說什麼顯而易見的真理,“家確實是這麼說的……但難道有什麼不對嗎?!”
樓上的潘人驚愕難言。
宋婉如怔了一怔,饒有興趣地微微傾,看著說話的那高壯的年偕同伴昂然走出后,注意著潘人的神溫和問道:“人認得那人麼?”
潘人盯著那同伴,狠狠搖了搖頭。隨后又解釋說什麼家怨憤原是正常、也顯而易見,只是不免讓無知幸進之人誤會,而且家對兩位太后北國一行頗多晦也有不滿云云。
宋婉如啞然失笑。對面賣弄的小人立時閉口問笑什麼,搖了搖頭沒解釋。太可笑了,覺得太稽了,該記的不記,倒是把金銀幾百錠的清白記掛的。只是如今也不知道是自己魔怔了還是世道瘋癲了,和都議了,二圣也南歸了,像這般拗著沉在噩夢中不醒的、反反復復地翻看舊傷爛痕的仿佛也幾乎沒有了。
約是自己魔怔了吧。魔怔就魔怔,不瘋魔不活,還得活著啊。
建炎五年對東京人來說勉勉強強可以說個“今年無戰事”,只是幾年來難得閑下,咄咄怪事越發多起來。中秋將近,人都說家與相公們要岳臺大祭,甚至于有人說祭祀的不只是那些有名的氣節名臣,黎民百姓也有。使和說這話的時候,猶在要信不信的兩可之間,卻倒是迎面撞上了皇城司盤查金人細。著屏風看著誠惶誠恐的正店管事,只是很快,卻也失難言了。
——私伎多?金人兵禍牽累者多?系義民親屬者多?
“娘子,”使惴惴不安地問道,“不會有禍事罷?莫非以此行失節低賤,不許義民親屬此業麼?”
撿來的這個十歲使,也曾過著河北小戶人家的清貧安樂的日子吶!
宋婉如給不出答案,只能默然不語。
日子一晃就到了中秋,使年紀小,磨著磨著要去看熱鬧。熏香,施,挽髻,穿,這是安立命的倚仗,一時一刻也沒法子松懈。岳臺附近人頭涌,汴京上下幾乎傾城而出。數百太學生與武學學子分列各引導,四都是興的嗡嗡聲,這個說不見祭壇、牌位,那個說家離得遠也瞧不真切。過了一陣煙花竹似的一點點靜,又是一眾哄笑。
震從一聲悶雷般的巨響開始。
宋婉如著兵馬一列一列地將金人舊頭盔壘起,盔甲、兵刃、旗幟也一個一個堆疊山,旁兩河逃難來的使和小廝忍不住與周圍痛哭起來。金人可以戰而勝之,金人終于可以戰而勝之了。也許其中一個頭盔便曾是殺戮父兄的金人,也許其中一個盔甲便是自凌辱母姊的金人上剝下。宋婉如聽見使帶著哭腔問,娘子,我爹爹報仇了對不對?家替我爹爹報仇了對不對?
說不出話,見遠岳臺上開始起肅立的君臣顯貴,失神地盯著那個空白大木牌,還有一個又一個寫著地名的木牌。
宋婉如開始往前,試圖穿過肩接踵的人流。
一個又一個的木牌送將過去,源源不斷的鐵流從此運到遠方。宋婉如眼睛死死地盯著木牌上的名字,耳邊奇異般的逐漸安靜下來,可什麼都顧不得了,只能聽見自己心底急切地重復那些木牌名字的聲音,愈來愈大,愈來愈大。
張……王……趙……李……劉……宋……
劉……宋……!
宋婉如霍然回頭,四周一,喊住了其中有些面的兩個年輕人。來不及細想為什麼自己居然會覺得有些面,更無暇去注意那個年輕人為什麼神不對滿面通紅。匆匆忙忙地掃了兩人牌上“王中孚”與“吳益”五字,微微一福開口問道:“見過小王舍人,見過小吳舍人……妾唐突,能否讓妾過到那邊去?”
那高大年長些的小王舍人亮出一張巨掌虛推一下,宋婉如下意識避了避,聽他一本正經地說道:“依今日規矩,不可以!”話音剛落,那面白俊逸的年舍人也正加了一句“小娘子若想去,自從后面繞出去,轉一圈便是,卻不可了規矩。”
規矩!規矩!
宋婉如幾近咬牙喝問,娘溫地講“規矩誠設,不可欺以方圜”的聲音陡然至耳。回頭瞥了眼牌位行進隊列,一面直接拽住王中孚的巨掌,從袖中將裹著手帕的白玉簪塞對方手中。甚至都來不及分辨自己到底塞了什麼,只是哀聲道:“且請兩位小舍人行行好,妾剛才約莫看到其中有木牌寫著我哥哥名字一般,眼瞅著便要過去了……”
那兩位年輕舍人對視一眼,卻是直接單手掙對方,并將首飾擲給了后的使,然后依舊負手而立,嚴肅拒絕,旁邊那年依舊鸚鵡似的重復了一聲。
規矩!規矩!
數年來宋婉如從來都沒有如此激失態過,兄長和哥哥的牌位眼瞅著便要過去,不過隔著幾步之遠,卻似乎永遠及不至。幾乎要哭出來的時候,那二人卻各自后退一步,然后齊齊背過去,其中那位高大年長的還順便攬著兩個執勤士卒一起后退了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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