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越來越習慣長久地看著氣息微弱的弟弟沉默了,宋婉如知道兄長在想什麼。東京白骨累累,一城哀哭,早已容不下稚的嬰孩。可是他們沒有辦法,弟弟出生的時候是娘去世的日子,娘是因為弟弟這個念想才苦捱了那許多時日的。爹爹曾經打躬作揖的,又盼又擔心地盯著娘隆起的肚子,絮絮叨叨地對他說以后要孝敬娘、友兄姊——
爹娘音容尚在眼前,爹娘的卻已經被府抄的抄奪的奪,弟弟是他們唯一能保住的念想啊!
哀聲當樂聲,縞素作新服,振甲為煙炮,家又被去了金營,汴京的百姓度過了除夕、熬過了元宵,金人要拿金銀婦換家。大天變了金人外公,和這開封府尹父母一起挨家挨戶地找婦。宋婉如的了形,抹灰臉倒在地上作死人,瞇出細小的眼目睹兄長提著家里唯一鈍了的刀趕走了盜匪似的兵,又迎來了城的金軍。
——兄長最后以命換命,那是他作為一個書生年郎第一次殺人,也是最后一次。
宋婉如沒有哭。怕自己的聲音招得弟弟又哭起來招惹金兵,也怕哭累了沒有神。躺在橫陳的尸旁,只是一下一下地著弟弟不他出聲,直至天黑時才站起來,將弟弟放在不知多久未用的菜簍子里背著,然后借著月尋到了兄長。
要找地方葬了兄長。
爹爹每次在打雷的時候都會抱著宋婉如,其實并不太害怕打雷,可是爹爹會講好多故事,也就不說自己并不害怕的事兒了。宋婉如害怕的是黑暗。不喜歡混沌,不喜歡未知,總疑心暗中有什麼在窺伺著自己。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是絕的境地,看不見明,害怕的從來都不是那些虛無縹緲的魑魅魍魎。
可是相較于慘烈的白日,如今的黑夜,給宋婉如的只有無限的安寧。
宋婉如拖著兄長,并不沉,東京的人沒有不被得了相的。金人曾在外城用米糧來換百姓的金銀,能有余力去換的也就寥寥一些豪奢富戶,可他們亦不過是茍延殘而已。覆巢之下無完卵,高門低戶在京師淪喪之際前所未有地公平。
金人的警衛并不嚴,不知是不屑還是什麼。宋婉如小心翼翼地出城,一路上卻沒有見到任何攔截。城郊原本是京城仕踏青的好去,如今發著熏天的惡臭。宋婉如聞不出來,已經在這種惡臭中浸泡許多時日了。挖土的枝不趁手,但沒舍得用藏在里的那支白玉簪,那是婆婆(祖母)的陪嫁,爹爹曾親手將它進娘的發中,曾說過將來要送給哥哥娶的嫂嫂的。宋婉如典當了不東西,也被府搶了不東西,連最后一柄鈍刀也被金人奪了去,這是唯一護住留下來的。人在簪在,人亡簪亡,鋒利的簪尖就是死前預備拉人陪葬的刀刃。
突逢世,孤弱弟唯一的刀刃怎麼舍得讓它鈍呢?
金人來了又去,東京城幾近了空的鬼城。宋婉如沒有地方去,京師都破了,還有什麼地方能安寧嗎?兵禍連結盜匪橫行的世,和弟弟長途跋涉與呆在斷壁殘垣的京城有什麼分別呢?宋婉如只是渾渾噩噩地活著,挖草、盜乃至于撿尸,什麼都做過,也頗為意外地發現自己還擅長撿,揀昔日王公貴族們府宅下埋藏著的不及撿去的,換回一口吃的勉強給自己和弟弟果腹。甚至有些漠然地在盼金人再來一趟,這樣自己就有理由去死了。
金人沒有來,宗留守來了。
宗留守來了,盜賊逐漸平息,宋婉如也不用徹夜在城郊晃了,又住回了自家的宅子。東京地方大了,好宅子盡數荒廢也無人呆,破破爛爛的地兒已經看不出記憶中溫暖別致的家了。這位留守相公宋婉如從未聽父兄講過,不過大約是聽過的都跟著金人去北方狩獵了吧。狩獵,哈!誰不知道狩獵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據說又換了家,登基的是那個曾被兄長口稱贊的出使金人的康王,靖康二年忽然又變了建炎元年。不過無所謂,宋婉如冷漠地在墻頭聽人說話,聽這些的目的只是為了方便自己琢磨怎麼活下去。以前那些行徑干不了了,宋婉如聽到的留守相公很是嚴厲,弟弟還在,沒法死。
出城尋菜只能果腹,和弟弟上的破布爛衫已經沒法子再穿下去了。活得像孤魂野鬼,知道自己要是見人能遇見什麼。十二歲的裝小子已經很難了,況且就是小子又能如何?這世道,男男的命都是任人踩的草芥,誰能比誰高貴?
宋婉如著弟弟被冷風吹得滾燙的額頭,將服掏干凈,認認真真地挽起發,抹凈臉,一年多來第一次出清麗明艷的臉龐。十二歲的孩常年累月的,看起來羸弱稚得像是八九歲。
像是要出嫁似的仔細把自己打扮好,然后按照夜晚曾走過的路徑,往留守相公府上走去。知道自己大概率走不到就會被攔下來,不過無所謂,宋婉如也不知道自己會遇見什麼,只是混沌中總得找個路尋個目的地吧?鬢間著簪子,只知道等著自己的無非就兩個結局,要麼拿到能讓自己和弟弟果腹寒的米糧布匹,要麼和弟弟快快樂樂地和爹娘兄長團聚,能為那個金兵拉個伴那就更好了。
果然被攔了下來,攔的人黝黑皮、高壯,是看來熊羆似的壯漢,提著刀戴著盔甲。他聲氣地問:“干什麼的?”
“我去相公府上尋我的爹爹,”宋婉如仰著頭,裝出一副天真爛漫的神來說道,“弟弟快死了。”
“你爹是什麼人?什麼?”
宋婉如清晰地將爹爹的名諱說出來,還給爹爹的品秩抬高了半級。那壯漢盯著看了半晌,才面無表地說道:“你爹跟著家相公們跑了吧?”
宋婉如還沒來得及有什麼念頭,腹稿在嚨一滾,已經哀切地開口說道:“哥哥便是被金人殺死的,爹爹如何會投降呢!”
“原來幾歲的小黃丫頭也知道家投降嗎?也知道不能降嗎?”那壯漢思量了半日,忽而齜牙出一個笑來問,“你帶俺去瞧瞧你弟弟。”
弟弟死了,額頭還是溫熱的,在他姊姊眼看著能給他帶服帶吃食的時候死了。
——宋婉如最后還是跟著壯漢走了。
見到那壯漢高高大大的兒子時才明白自己會錯了意,這壯漢是想讓當兒媳。宋婉如很溫順地哥哥,伯伯。新“哥哥”的名字很尋常,昔日汴京城里亮一嗓子能有很多販夫走卒回頭的那種,也沒什麼字號。十五歲的年紀和他爹一樣虎背熊腰,宋婉如須仰著頭才能看見。
他著手直愣愣地笑道:“爹說你再長大長壯些就給俺做渾家,俺家妹子也像你似的面皮白凈。”
于是宋婉如便問他口中的妹子怎麼不見,卻不料他的大手狠狠地了黝黑糙的臉,紅著眼眶說道,“那狗日的金人外公搶去送給金人了!”
凄凄復凄凄,弟亡何必悲,嫁娶不須啼。
宋婉如安安靜靜地把弟弟葬了,然后把自己嫁了出去。沒有三書六禮,也沒有賓客親友,在眼里其實更像是把自己賣了,為了一口飯一個住的地兒。洗、做飯、補,讓那位伯伯覺著值當,甚至在得知會讀書寫字的時候還生出了些許稀罕來。宋婉如很恩,覺得自己真是幸運極了,就這麼過下去也很好,覺得很踏實。爹娘去世后再也沒有過這種踏實——宋婉如知道他們都是慣殺人的軍漢。
以為自己那無形的賣契是一輩子,沒想到一輩子這麼短,不過區區一年有余,便再也沒見到人了。
他們的袍澤見到,愣了愣嘻嘻哈哈地笑道:“沒想到劉大說給他兒子搶的個小娘皮居然這麼俊,好口風!”一句未了,已經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宋婉如沒有哭,只是用他們留下沒吃完的米糧又渾渾噩噩地過了年。建炎三年,這一年及笄了。
不知是誰在元日放了一掛竹,噼里啪啦。面無表地一下一下剁著薪柴,被竹聲驚得手一抖,登時指間鮮直流。吮著指,元日的冷風鞭子似的在臉上。
這個開門紅痛了些,宋婉如有點后悔。就一個人,劈這麼多柴做什麼呢?
妾本汴京人,今作汴京客。居住在汴京,舉目無相識。
汴京城里又有家了。據說家甫一城便做的好詞,只是這詞卻恰恰是寫給甫一城便去了的留守相公的。
宋婉如是和一位認的干姊姊聽說這首詞的。家來了東京,城顯而易見得一日日繁華起來。可這繁華和宋婉如沒有多大關系。要穿,要果腹,得先活著。
無依無靠的青春子想活著能干什麼呢?白樂天兩句詩概括的妙,一曰五陵年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二曰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有什麼不好的呢?再差能差過昔日汴京道中殍白骨嗎?再差能差過被金人外公獻去的滿城子嗎?與其哪天不知被什麼人騙了賣去,不如賣自己,賣得個好價錢。
干姊姊也是開封人氏,其父與爹爹曾是衙門中的故識。闔家戰戰兢兢地活過了靖康,卻在建炎元年家登基后,被人強行“尋訪”了“浣娘”。不知家是不是被金人嚇住沒有興趣的緣故,到了明道宮又被賜給了一位前班值。元月十五家回京,隔日宋婉如就遇見了親自上街采買的。
依律,凡伎|當登記。宋婉如是去登記的。
姊姊把詞給了宋婉如,神復雜地問:“會唱嗎?”
當然會。東京城早已經沒有昔日那般多能歌善舞好的子了,能品詞鑒詩的更是稀罕。宋婉如滿手的傷痕老繭,風霜還沒養好,重新拿起了姊姊借給的竹簫。
“知音識曲,善為樂方。哀弦微妙,清氣含芳。流鄭激楚,度宮中商。心耳,綺麗難忘。”
城東新開正店酒樓原本漫不經心的幾位文士失神地看過去,其中為首的問姓名。
姓名啊。不見尸首的劉大父子只知姓宋家中行一,認的姊姊也早忘了的名只記著的姓。宋婉如沒有想到,再被人客氣地問“芳名”,居然是在如此的境地。了,一個“宋”字怎麼也說不出口。
“何易晞。”說。
薤上,何易晞。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但并沒有因此聲名鵲起。不愿意,放不開,怕見到回京的舊人,響亮亮地愕然一聲“宋大娘子”。索倚靠的正店也并未迫——何必迫呢?連店家都不知道能開幾日。建炎三年,距離靖康之才多時日?金人何時南下?東京會不會再次被圍?從前慘絕人寰的境地會不會再次出現?沒有人知道,宋婉如見到的所有人似乎都在惶惶然下意識規避此事。
避無可避。半年后,建炎三年中秋節一過,都省勸誡平民婦孺,若有南方可依者,不妨離京,然青壯軍屬非得開封府批文,不得隨意離去;樞院宣告城產業,即日納為軍管,若有軍需,拆屋、征用之屬,一律不得違逆,并將城青壯登記在冊,以備調用。
宋婉如沒有地方可去,也沒有地方可以托庇。掄才大典中家的話早就流傳出來了——宋金全面戰爭。正是非常時期,沒有人來注意寥寥登記在冊的伎。可是也不想草草尋得托庇。能靠誰呢?最終誰知道會不會被輾轉賣掉以求口糧或者獻金人呢?所擁有的,也不過就這麼一點點看似可以自決的自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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