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謝璟!醒醒!”
謝璟眨眨眼,好半天才緩過神來。
他趴在地上,只覺得渾冷,用了最大力氣也只挪了手指頭尖兒那一點位置,指甲裂了,浸在一窪淺水中,生疼。
喊他的人年歲不大,估著十歲出頭的模樣,穿一破舊的黑襖,剃了頭隻長了一層青茬兒,這會兒嚇得臉皮也發青,連晃了幾下瞧見他睜眼了,那半大小子又往後退開點,慌裡慌張想走。
謝璟咳了一聲,嚨裡有鐵鏽味兒。
那小子跑了兩步,不知怎麼的,又折返回來往他手裡塞了幾個銅板,一聲不吭就跑遠了。
謝璟攥著手裡尚帶溫度的銅錢,閉了閉眼睛。
他腦海裡紛雜一片,斷斷續續閃過好些畫面,一會是他在拭靈牌,一會又聽到有人喊他在叮囑什麼,恍惚間一夢經年。
他像是做了長長一個夢,夢醒了,他又回到年時。
謝璟咬了咬,嚐到痛意,眼神卻多了一抹清明,環視四周又垂眼看了那片已經被半融的雪水泡的領,後脖頸那一片的疼痛提醒他剛才發生了什麼,如果他沒記錯,這是他十三歲最難熬的那年冬天。
也就是這年冬天,從小照顧他的寇姥姥沒熬過去,一場大病走了。
而他之所以會倒在這裡,就是因為寇姥姥從昨夜開始高燒不退,他咬牙抱了家裡最後一件值錢的玩意兒跑去當舖,好歹換了兩塊大洋,打算給寇姥姥請個郎中——他從當舖出來的時候就被人盯住了,等跑到小街,背後一悶就讓他眼前一黑倒下去。
方才一臉驚慌喊他醒來的小孩小李子,是附近戲班的一個學徒,經常鑽狗出來找他玩兒,倆人算是識,只是小李子天生膽小,這次能陪他溜出來一起去當舖就已經腳哆嗦,等謝璟被打暈在地,更是被嚇破了膽,喊醒了人,塞上幾枚自己積攢下來的銅板,兔子一樣撒就跑了。
謝璟撐著爬起來,他記得自己上一回直到半夜才醒過來,等回去之後,寇姥姥已經不行了。
這次早了半日,而他上還有幾個銅板。
謝璟沒回老房子,他揣著上僅有的幾個銅板,去了鎮上的寇家。
寇姥姥在青河縣是有親戚的,但並不常走,無他,窮。
一老一小,家裡揭不開鍋,如今這年頭又,哪裡有人敢湊近了說話,謝璟這樣的小子正是能吃的時候,誰家也沒有多餘的米能養活一張,慢慢的也就疏遠了。
謝璟這次去,是為了賭一件事。
他敲開寇家的門,傍晚時分,即便再簡陋的磚土房子裡也著人間煙火氣,一抹昏黃的油燈照亮著小飯桌,糙的三合面饅頭冒著熱氣,棒子茬粥黃澄澄滿碗,一碗蒸鹹魚,一小鍋白菜燉油渣兒,香氣直往鼻子裡鑽。
寇老三站在門口同他寒暄,只當他來借錢,正在為難讓不讓他進去,“按理說我該去看看,可這肺癆病也不是一時半會能好的事,唉,誰家都有個三災兩難……”
謝璟對他道:“三叔,不是來同您借錢,我聽說沛哥要同您一起去當差。”
寇老三有些得意,臉上難掩笑意道:“可不是,前些日子我帶他去主家送了一趟貨,也不知是走了什麼運氣,點了名兒的要他過去當差。”
“別去。”
寇老三眉都豎起來,“什麼?”
謝璟道:“我勸您別讓沛哥去,他在那邊弄壞了爺的東西,府裡的人找他是為了出氣,您籤的是不是死契?”謝璟也說不準,他只知道當年寇老三的兒子進去沒過幾個月人就瘋了,死在裡頭,寇老三逢人就哭訴,只說是府裡的爺害死了他兒子,還遞過幾次狀紙,只對方家大業大,拿了張按了手印的契文,不了了之。
寇老三有些疑慮,但還是轉回去低聲問了兒子幾句,寇沛正在裡頭吃飯,裡含著三合面饅頭說話咬字不清,言語間含含糊糊地眼神想躲,寇老三抬手給了他後腦上幾掌,瞪圓了眼睛,才從兒子裡問出幾個字來,勉強能聽到“半月前”“箱子”一類的話。
謝璟站在門口,一不等著。
寇老三再回來的時候,額頭上已冒了一層細汗,他拉開門讓謝璟進來些,低聲問他:“謝璟,這事兒你怎麼知道的?你認識主家的人,那人還跟你說什麼了?”
謝璟:“說讓沛哥去跑街,老舖的胡把式最挑剔,到時候找個什麼錯兒把人攆出去,或者送到馬房做苦差。”寇沛上輩子就是在馬房上吊自殺的,說是瘋得厲害,顛三倒四就那麼一兩個字往外蹦,死也死得稀里糊塗。
寇老三冷汗已經下來了,原本吃鍋子的熱乎氣都沒了,後背嗖嗖發涼。
他確實送了點銀元給老舖,想讓他兒子跟著把式後頭學本事,那邊滿口應承,今兒聽著言語裡的意思就是找的胡把式,說是負責老舖藥材的,是差。而馬房是什麼樣,寇老三再清楚不過,如今這年頭老爺一茬茬的換,縣不如現管,馬房裡死一兩個小伙計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塞點錢,任由你是凍死、打死,都能塗抹過去,況且他兒子半月前,還……
寇老三心口一,正在想著,又聽眼前的男孩平緩說道:“三叔,你送我進主家,我頂沛哥的名字。”
寇老三怔了下。
“你拿兩塊銀元,給我姥姥請個大夫,”謝璟說話慢但清晰,一字一句道:“我替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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