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仰頭看他,嫣然而笑:「你也是。你已經把一輩子要吃的苦都吃完了,以後再不會有苦難艱險了。」
月清涼如紗,涼亭旁的水井軲轆許晃,發出咕隆咕隆的輕輕聲響——製作火最怕走水,是以商選擇的配料房就在這座有水井的庭院中。
霍不疑下外袍放在石桌上,走到水井旁捲起袖子,也不見他使用軲轆,單臂輕輕一揮一抖,便從水井中拎出一桶清水。他生的肩寬背,腰桿勁瘦,彎時便如虹橋嶺,沉穩亦是旖旎。商看的有些出神,忽想將來也能有這樣一個俊高大的兒子,人生多好。;
霍不疑不知心中念頭,從懷中掏出絹帕在清水中沾了,過來拭臉頰上的塵污與汗水,瑩白的著生氣,好像剛從枝頭萌出腦門的倔強花苞。他輕聲道:「家母最親手侍弄花木,每每弄的一臉泥污,阿父便為拭。」
商看著他的臉有些恍惚,順道:「不如你我阿母吧。」
霍不疑手上一停,商連忙擺手:「啊不不不不不!我不是討你便宜,也不是對先人不敬,我累糊塗了說傻話呢。」
霍不疑眸流轉,靜中帶嗔。
商見他不跟自己計較,趕跳開話題:「我聽說你人鑿來好些大石塊,是何用。」
霍不疑又去水桶中絞了一次絹帕,回來給手:「做個簡易的攻城錘。」
商先是哦了一聲,然後驚:「什什麼,你要攻打那兩座屋堡麼,可三兄他們還沒回來你怎麼就知他們不妥,你是不是太過杞人憂天了。」
霍不疑颳了一下的鼻子,微笑道:「我能好端端的活到今天,靠的就是杞人憂天,有備無患。」;
商心頭一,看著他深褐的眸子:「……你不是令尊,你不會遇到凌益那種人。」
霍不疑將絹帕疊的整齊方正,放在石桌一旁,淡淡道:「……我的確不是家父,凌益這種人但凡出些端倪,我斷不會容他活過三日。」
凌益貪生怕死並非毫無徵兆,但霍翀始終相信他只是膽小,還不至於背信棄義;一方面固然是霍翀明磊落,不肯輕易疑心別人,另一方面也是看在胞妹面上,總將妹婿往好想。
商沉默了會兒:「你這樣殫竭慮,並不只是為了救袁慎,是麼?」
霍不疑注視著孩:「發現第五至今,你不曾提過袁慎一句,你怕他死麼?」
商閉了閉眼,聲音微微發:「他在人前總裝的謙恭有禮,只在我跟前提過將來要位及人臣,累世三公。我真想不到,他,他可能會死在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你不會又疑心我對他余未了了吧。」
霍不疑失笑:「自然不會。」其實他心中想的是,別說『余未了』,就是袁程二人意正熾他都非要上一腳,何況區區『余』。;
「你老實告訴我,如今形是不是不大好。」商道。
霍不疑沉,緩緩道:「你有句話說對了,陛下平定天下太快了,便落下了許多患。天下大勢如山不平,若是一陣鋪天蓋地的山石洪流覆滅顱頂,固然傷亡慘重,但什麼崎嶇不平也都沒了,偏偏……」
他沒說下去,反而道,「當你在曲夫人盤桓敘舊時,吳大將軍已將幾來勢最兇猛的叛移平。尤其是徐州,因其地要衝,乃兵家必爭之地,於是幾路大軍齊心協力,一早將那裡清理乾淨,太子才了微服私訪的念頭——然而就在殿下不久,就傳來蜀郡史新造反的消息。」
商急的起:「若形這樣嚴重,那趕派大軍來幫忙啊,只我們怎麼夠!」
「哪裡還有大軍啊。」霍不疑靜靜發問。
商一愣:「那……兗州大營呢。」
「兗州大營已經空了。」
商怔怔的坐下。
「朝廷就那麼點人,國庫就那麼些財帛糧草,西北和漠北的守軍不能,不然草原與大漠諸部都會聞著腥味踏馬中原。吳大將軍南下蜀郡去平史新了,其餘幾位將軍各自領軍在青幽冀三州繼續平。兗州大營早空了,若不是為了看顧太子,我也該跟吳大將軍去蜀中——大將軍近來不好,他年歲不小了,戎馬倥傯這些年,傷病累積,陛下一直很擔心。」;
商一顆心七上八下,最後氣惱道:「都是太子殿下不好,跑什麼啊!這回找到他,說什麼都不許他胡來了!」
霍不疑笑道:「殿下行事還是有章法的,他假作世家公子遊歷江湖,隨行的東宮侍衛與虎賁們或明或暗在旁護著,並定期讓人回來傳書保平安,出去這麼久也沒什麼事,就是……」
「就是怕有人存心加害。」商補充。
霍不疑嘆道:「總之,有公孫氏餘孽的蹤跡,袁慎及其家將部曲又無端失蹤,總我不能心安。我心中覺得,若能查明袁慎一行人的去,太子的危難自解。」
商撐腮凝思,鄭重道:「你說的對,先把袁家這幫人找出來再說!袁氏也是這幾十年風風雨雨歷練過來的,袁州牧又在外任封疆大吏多年,他派給獨生子的侍衛與家將絕非泛泛之輩!可這些部曲家丁居然都無聲無息的不見了,可見其中必有詭事——你覺得那兩座屋堡,哪座更可疑些?」
「田家堡。」霍不疑道,「我觀過地形,那裡易守難攻,四野閉塞。有那等地形,即便袁氏子弟驍勇善戰,但到底人數不足,一旦被轂中慢慢殲滅,外面未必能察覺。」;
「好!那咱們就好好準備,我倒要看看,什麼了不起的牆壘能扛的過我的火藥!」
兩人如此這般商議,都以為**不離十,誰知計劃趕不上變化,次日樓垚與程宮帶回來的消息頗有些喜。
田家堡家主年輕,李家堡家主年長,照一般思路,必是前者烈氣盛後者圓緩和,誰知樓程二人上門行詐時,田氏家主滿口應承笑容可掬,口口聲聲歡迎隨時來搜查屋堡,願意證自清白,反而人至中年的李家家主派頭驚人,不但噴了樓程二人兩臉唾沫,將上至皇帝的度田令下至梁無忌的治理罵了個狗淋頭,最後只差沒放狗咬人了。
商又問李田兩家的詳,樓垚就尷尬了,囁嚅道:「之前這兩座屋堡不在我縣轄,是鄰縣王大人管的。今年梁州牧才將那片地界劃姚縣,是以……許多事並不清楚。」
「這是為何?」商不解。
霍不疑笑道:「大約是度田令的緣故。那兩座屋堡在地方上想必頗有權勢,多年來與府好。梁州牧怕當地縣令徇私放縱,便來了個釜底薪,直接將那片地劃給阿垚管轄,這下他們之前的經營就都不管用了。」;
「怪不得陛下總誇獎梁州牧,的確有能耐啊。」商服氣。那麼多州郡的地方因為度田令執行不力,被皇老伯貶的貶殺的殺,唯梁無忌出類拔萃,曲泠君這回算嫁對人了。
話雖這麼說,目前形卻不大妙。樓垚只清楚那兩座屋堡的覆蓋範圍田畝人戶族系譜籍等等等等,其餘屋堡主人的人品家境友況一概雲裡霧裡。
本來地方的家眷與當地豪族的婦孺總會有些集,奈何何昭君自有孕後甚是張,這大半年來為著保胎靜養連縣城大門都不肯出,只有樓縭代表兄嫂出去赴過幾次賞花宴納涼會什麼的。
「阿縭說,田家主君雖然年輕,但姬妾眾多,是夫人就並立了三四位,筵席上吵吵鬧鬧的也分不大清。李家主君有些不好的名聲,據說是娶一個死一個,本地都沒有門當戶對的人家肯跟他結親了,前幾年只好從外頭娶來一位。不過李家的新夫人弱多病,甚出門,阿縭也只見過幾回。」樓垚努力回憶堂妹的說辭。
「嗯,一個三妻四妾,一個克妻無數,這兩家倒是對仗工整。」商開槽。;
霍不疑笑著睇了一眼詼諧淘氣的孩,再問樓程二人對兩家的看法,這時候就顯示出程宮察微的好本事了。
樓垚躊躇著說道:「從兩家應對來看,田家應是清白無辜的,不然也不會坦然讓我們搜查了。那李家堅不聽命,暴戾不堪,應有不妥。」
「非也,我看這田朔(田家堡主君)額窄腮陷,印堂仄,不似磊落之人,與他冠冕堂皇的說辭毫不襯。況且此人作態太過,大忠似,敦厚熱近乎偽匿了。」程宮道。
霍不疑點頭道:「不錯。除非別有,否則自家堡壘被地方吏說搜就搜,還笑臉相迎,若天底下的豪強大族都這麼好說話,如今也不會因為抗拒度田令而烽煙四起了。」
樓垚愣愣道:「難道李家反而是無辜的?」他忍不住險些被惡犬咬到的手臂。
程宮神鄭重:「其實,我覺得李闊(李家堡主人)也很是奇怪。這人囂起來不可一世,簡直狂悖不堪。他牢梁州牧幾句也就算了,竟連陛下和朝廷的政令都罵了——難道他不怕日後事態平息,朝廷跟他秋後算帳?」;
商發涼的後頸:「可是,李家堡的地形我看過了啊,不但四面平坦,無遮無蔽,而且鄰近本郡最大的一集市。袁慎出門時說帶了兩百名侍衛,就算他糊塗,他邊的家將也知道不能讓所有人都進屋堡,容易被人關門打狗。可若是有一部分人在外面,真廝殺打鬥起來,附近的百姓怎會毫無察覺?」
話說到這裡,似乎進了死胡同,三人一齊去看霍不疑。
霍不疑毫不為所,語氣平靜道:「既然田家願意讓我們搜,我們就去搜上一搜。」
事不宜遲,霍不疑即刻就率軍出城,程氏兄妹隨同,原本他們打算讓樓垚留下看守縣城,何昭君卻堅持讓丈夫跟去,還將何氏部曲分出一半隨從。堅定道:「縣城有我呢,我會閉城門,小心戒備的,你去忙大事。」
商知其用意,若樓垚能在太子跟前刷上一波功勞值,以後前程就會順當許多。笑道:「你當年連外放都不肯讓阿垚去,如今倒狠得下心了。」
何昭君嘆道:「人總是要長大的,以前有家族父兄庇護,什麼都能任著來,如今不一樣了,我們得為孩兒們多想想。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啊。」;
商不無慨,上卻戲謔道:「這才生了一個兒子就口口聲聲『孩兒們』了?安君您想的可真遠。」
何昭君白眼道:「這不還有你嘛。有你在,阿垚出不了事!」
商再度敗下陣來——有句話說的好,口齒再犀利的大姑娘也別和嫁了人的小媳婦耍皮子,古人誠不欺我也。
當日晌午啟程,途中經過幾座安詳和煦的村莊,乾燥馨香的秋日下,的金莊稼形燦爛喜悅的麥浪,一無際,看的人神清氣爽。霍程一行人不願叨擾忙碌收割的農人,當夜在外頭紮營歇息一宿,次日清晨便到達田家屋堡附近了。
著屋堡外圍一匝茂蔭蔽的樹林,樹木高矮細不一,像是不同年份栽種的。霍不疑在馬鞍上舉手輕揮,便如臂使指,軍隊齊齊停步,而後下馬步行。商牽著已然十分高大的小花馬,走在數人合抱的參天巨木中,時不時用手掌去糙遒勁的樹皮,嘆道:「這林子裡有些樹,怕有上百年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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