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的參觀者沉聲商議,而正在訓練的隊列裡,忽然發出喧譁。
“下雨了!”陳自新猛擡頭,先是臉上一陣清涼,隨即海風呼嘯捲過,寒意慢慢侵軀。
盛夏時節的天氣說變就變,海上更是如此。
風突然出現,然後立刻呼嘯起來,天空則急速晦暗下去,大片烏雲本來似乎藏在遠的浪濤間,這會兒一下子升騰而起,到了海島上頭。而海面的大風更是猛烈,激起海浪翻滾,一個接一個地拍打在島嶼邊緣的礁石上,發出陣陣轟鳴。
陳自新站在雨裡,袍很快就溼了,猛地哆嗦了兩下。
“孃的……”陳自新旁,另一個醫生老丁罵道:“大熱天的下場雨,本是好事。怎麼這風,冷得像是刀割一般?去年冬天兩浙路滴水冰,覺也不似這般!這鬼地方!”
老丁後,有人嗤笑一聲。那依然是個醫生,姓戴。因爲個子矮,他整個人都被老丁擋住了,只有聲音伴隨著嘩嘩雨聲冒出來:“兩浙路的滴水冰,算得什麼?等到訓練完了,我們這些人都會被分配到各。運氣不好的,去了東北,才知道什麼冷!”
陳自新猛打了個噴嚏,問道:“去年還有大前年,大宋的天時不正,冷得嚇人。聽說寒來時,西湖都凍上了。我自然知道北國天寒,可是,難道還能比一夜間封凍大湖更厲害?”
戴大夫哈哈大笑:“你這廝,真是沒見識過什麼天寒。嗯……我這麼說吧,你到了東北,在臘月裡頂著寒風,出門撒一泡尿。尿還沒落到地上,便整個兒凍了彎彎的一,一頭著地面,另一頭貫……”
“這……”陳自新猛地打了個,只覺得兩發。
這時候許豬兒過來,衝他們揮了揮手:“你們幾位郎中,莫要太過堅持了。且去避雨。”
陳自新踉蹌了幾步,纔跟著衆人一起,奔到營房角樓底下的空。
他們所在的這個隊列,全都是來自各地的醫生。
按照大周的制度,無論軍隊裡、軍戶的屯田區裡還是商隊裡,醫生的配備數量都很多,地位和待遇也高過什麼文書、賬房之類。對他們的訓練要求,則比其他人低很多。
隊列裡共有二十人,大都擅長刀傷金創和骨傷,也有擅長養生防病的。比如老丁就是黟縣的名醫,通許多補氣調理的方子。奈何他去年得罪了貴人幾乎喪命,一怒之下瘀腦,手抖腳抖,饒是自家每日裡喝藥調理,至今未能痊癒。
丁郎中這樣的格,怎也承不了太多訓練,得知所有人都要參訓的時候,他嚇得臉青白,帶著哭腔抱怨說,自己只怕要死在島上,被扔進大海餵魚。
會響應大周徵募的宋人,多半都在本地過不下去,有著無法越的難關纔不得不如此。而走投無路之下的選擇還這麼可怕,確實對他的打擊太大。
當時還是陳自新壯膽出面,在來到海島的第一天,就去求懇帶隊的教許豬兒。他說來此的都是良醫,可良醫未必能自醫,各人的格,實在都不算壯健,萬一訓練裡出了事,只怕難以收場。
許豬兒頭一次擔負這樣的責任,唯恐出什麼岔子,而醫在大周的軍、商系裡確實也地位特殊。他很快被陳自新說了,當即高擡貴手。故而此後大多數時間,醫生們整一隊都在虛應故事,應付過場面就行。
陳自新會這麼主,倒不是他膽子變大了,而是他看中了丁郎中格寬厚,是個有恩必報的人。果然因爲此舉,丁郎中一直也很關照陳自新,私下裡好幾次提醒他一些詢徵用藥的常識,免得這個捧起家傳醫不到兩個月的外行人餡。
陳自新雖說學文學醫都不,平日裡跟著堂兄耳濡目染,基礎還可以,人也聰明。醫道本也有一通百通的脈絡在。既得名師提點,他每日晚間抱著醫猛背,學得很快。到這會兒,衆人都把他當做同儕,誰也沒發覺他是個半吊子,只道他在外科上頭弱些,而偏向小兒科、婦科。
之所以挑著小兒科和婦科,一來臨川陳氏的家傳醫道,確實以這兩項爲主。二來,也出於陳自新的一點小小盤算。戰場勇士拿刀槍劍戟說事,醫生治的也是金創爲主,陳自新的擅長既然沒法發揮,他也就不可能被放到軍隊,多半像兄長那樣,擇一支商隊待著。
對此,好幾名醫生都羨慕。有人私下裡埋怨自己好幾回,說自己太表現,急不可耐地展示本領,結果眼看要牽扯進兵兇戰危了。
戴大夫便是其中之一。
他嘲笑了幾句陳自新的見識短淺,隨即想到,自己被派到北方軍隊的可能遠比陳自新要高,當下氣沮。他站在屋檐底下,隔著千萬條的雨線看了看其他人頂著大雨繼續練,忍不住低聲道:
“北方的這些武人,真是心狠手辣。驕似火的時候要練,下大雨了還要練,練得不好還要打,打完了還得練!看後頭兩隊,那都是讀書人,什麼時候吃過這樣的苦?這大週上下,那麼多的吏,難道都是這樣練出來的?斯文掃地啊!”
或許因爲雨聲大了,遮掩住了話聲,使衆人言語不至傳到左近幾個值勤的兵卒耳中,衆人膽子大了些,無不附和。
陳自新倒沒顧著閒聊。
他聽著提示腳步節奏的鼓點在雨聲中毫不停,看到同批來到島上的許多同伴依照鼓點,在雨中前後左右踏步。負責指揮和督促訓練的士卒們也站在雨地裡,大呼小的指揮。
稍遠,這海島上地位最高的負責人,那個兩鬢斑白而左手是一個鐵鉤的趙斌帶著部下們,也一樣站在雨裡。趙斌和他的左右,都是地位很高的武人了,不像普通士卒那樣聒噪,但他們看著訓練,時不時會下達指令到負責指揮的許豬兒,由許豬兒帶著下屬們執行。
大雨中,隊列行進,停止,擴散,集合,在行進,然後退後。海島上的平地規模不大,所以隊列並不能盡興施展,走不了多遠就得止步變向,並不威風。隊列裡不人上雨水和泥漿混合,有點狼狽。
但陳自新一直看著,心裡漸漸生出異樣的覺。
面對著軍事訓練,他曾經覺得是辱,曾經覺得是鄙不堪天下之大稽,但這會兒他恍惚想到了點別的東西。
歸到底,一個政權需要懂得服從和忠誠的人。無論北朝的軍事訓練,還是南朝的讀書識字,其實都是爲了這個目的。兩途當然有高下之分,陳自新依然覺得,區區一點武人廝殺的本事,絕對不可能和大宋繁花似錦的文教相比;但若考慮用人辦事的結果,卻未必有本質的差異。
很明顯,一羣鬆散的逃人、書生絕對不了任何事。但在他們熬過一陣子訓練以後,別的不說,能在雨中保持整齊,就足以顯示出極大的服從和執行力,用這樣的勁頭去做事,一定能取得相當果。
陳自新想到這裡,自家覺得荒唐。
好在他是醫生,醫生有眼前的事要忙,到不必把力投注在此等虛無縹緲的衡量。
他搖了搖頭,小步走到屋檐另側,向一名持槍立著士卒道:“前日裡許老爺在輸送糧食的時候,額外帶了些生薑來。我記得,是放在倉庫東南角的櫃子裡了。今日雨中練兵,無論軍、民和在旁觀看的人們,難免有寒的,這會兒不妨熬幾鍋薑湯,一會兒大家分著喝掉,以免疾病。”
士卒連忙稟報,過了會兒回來傳話:“許都將說,你的主意很好,且去辦來。”
“好。”
陳自新應了聲,又去召喚同爲醫生的夥伴。
他對訓練並不積極,所以自己都沒發覺,短短一個月裡,他已經適應了嚴整有序的生活。他的意志和格都變得更堅韌,膽子大了,也遠比以前更積極,更勇於承擔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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