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州上游。
水壩已被炸毀,渾黃的漫過河床,借著暴雨的雨勢,翻騰著涌向下游。
暴雨如瀑,一場戮戰后的營地只余遍地尸首和一片抑的沉寂。
活下來的兵卒們在冒雨清理戰場,一老者和負責修建這攔水大壩的將軍一同立在雨幕里著咆哮而去的洪水和這一夜里戰死的新兵們,臉上都是一種說不出的沉重。
許久,那將領才問那老者:“太傅,您說,這洪水放去下游,還有用嗎?”
跟著樊長玉一起被困于這營地多日的,正是早已辭歸多年的陶太傅。
雨線沿著他皺的眼皮落,他背著雙手,天道:“且盡人事,聽天命罷。”
前方清理戰場的兵卒們忽而停下了手中作,著一個方向發出些許細微的議論聲,陶太傅和那營地主將朝著聲音的源頭看去,只見一子駕馬自暗沉的雨幕中緩步走來。
電閃雷鳴中,待那子走近了些,眾人才瞧清后還跟著幾騎,都穿著薊州兵服,馬背上掛著幾顆被暴雨沖干凈了跡的頭顱。
那子正是樊長玉。
陶太傅大概猜到了什麼,抬起一雙蒼老的眸子同對視,眼中三分意外,三分贊賞,還有四分沒看錯苗子的自得。
幾騎已抵達跟前,馬背上的兵卒翻下馬背,跪在雨地里稟報軍,臉上卻怎麼也不下喜:“將軍,我等去追殺那逃跑的那三名斥侯,卻發現他們已盡數被這位姑娘截殺!我等便將斥侯的頭顱帶了回來。”
負責監督修建大壩的將領一驚后,面上頓時大喜,冒雨上前幾步,對著樊長玉抱拳道:“俠阻了這反賊回去報信,便是救我盧城萬千軍民于水火,唐某代盧城的百姓和將士們謝過俠。”
樊長玉牽著一匹從斥侯手中奪下棗紅的戰馬,說:“將軍客氣了,民也是礦場那邊那位將軍臨終所托。”
雨珠子從那將領眼皮墜下,他長嘆一口氣,沉痛道:“那是安定北安將軍。”
安定北?樊長玉想,這真是個大將軍該有的名字。
死在這個雨夜里的將士們,不管是將軍還是小卒,知道他們這一夜的廝殺終究沒有白費,或許都能安息了吧。
此番跟著回來,主要是為了拿回自己的包裹,之前為了橫翻巫嶺去截殺那三名斥侯,把包裹放在了馬背上,回來時戰馬已不在自己上山的地方,想著老馬識途,大抵是回了軍營,這才跟著那些前去追殺斥侯的騎兵一并回了營地。
短暫的寒暄過后,樊長玉便說出自己此行的目的,但這一夜實在是太過混,也沒人注意到是不是有一匹馬自己從外邊跑了回來。
營地主將給樊長玉單獨置了一頂帳篷,讓暫做修整,吩咐底下人去尋的東西。
樊長玉在雨夜翻山越嶺,上的確被磕到了不,一裳更是,也需要收拾一下,便答謝應下了。
軍營里沒有適合穿的,主將命人拿了一套新的兵服給,那兵服是最小號的,樊長玉穿上正好合適。
一收拾完,等不及親自去營地里的馬廄找自己的包裹,陶太傅來尋都撲了個空。
這一晚暴雨如注,哪怕已傳回了捷報,軍中上下仍顧不上休息,清理戰場尋找傷員,挖墳冢統一埋葬戰死的將士……
就連馬廄這邊都忙得不可開,有的戰馬被砍傷,有的是在作戰時馬蹄踩到了銳,軍營里的醫們跟軍醫一樣忙得水都顧不上喝一口
樊長玉正在問一名兵安將軍的戰馬關在何,便聽得一道蒼老又悉的嗓音:“這馬蹄里扎進了木楔子,給我拿把鉗子來。”
樊長玉探頭一看,大喜過,忙喚道:“趙叔!”
趙木匠正在給一匹戰馬看傷,咋一聽見樊長玉的聲音,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虛著一雙老眼朝外看去,瞧清當真是樊長玉時,亦是驚喜萬分,發現穿著兵卒的裳,卻又瞬間變了臉。
他指揮著幫自己抬起馬的那名兵:“你去拿鉗子來。”
那名兵走后,他又招呼著讓樊長玉上前去幫忙,領著樊長玉來馬廄這邊的小卒正要推拒,樊長玉卻說跟趙木匠是同鄉,已經熱絡地上前說話了。
趙木匠幾乎快急紅了眼,借著讓樊長玉打下手的名頭低了嗓音問:“你怎來了軍中?要是旁人發現你是個兒家,那可是要殺頭的!”
樊長玉換上干爽的后,把頭發也拆下來了一遍才重新綁上。
這是軍營,穿著一小卒的裳,總不好再梳個姑娘家的發髻,就胡把頭發束了起來,并非是刻意扮男裝,但眉宇間帶了一英氣,乍一眼瞧著,委實有些像個五秀致的年。
樊長玉見趙木匠誤會了,忙把這些時日里發生的事都簡要說了一遍。
趙木匠得知并非扮男裝從軍,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下了,但聽說清平縣被山賊燒殺,老伴兒還了傷,心中也極不好,頻頻抬起袖子揩眼淚。
理好了那匹馬前蹄上的傷,二人暫且找了個地方嘮嗑。
樊長玉問:“趙叔也被發配來修水壩了?”
趙木匠嘆氣道:“我原本是在盧城造城防械的,后來聽說燕州要借兵兩萬,我這把老骨頭也一并被送來了,跋涉了好幾天,大軍在此落腳,我才知是要修水壩。這一路上戰馬總有個生病的時候,馱運石塊的騾子蹄子時不時卡進了石子兒,也要人醫,我來這兒,主要就是給牲畜看病的。”
樊長玉之前被看管起來采挖土石,沒來過軍營腹地,趙木匠也沒去過那邊的營地,這才沒過面,一時間二人都是唏噓。
樊長玉想起言正,又問了句:“那趙叔進軍營這些時日,可有過言正的消息?”
一說起這個,趙木匠有些猶豫地看了樊長玉一眼道:“他是最初被借給燕州的那一批兵卒,你托我帶來的東西,我都讓人轉給他了。我原先以為他也在這里修水壩,但打聽了這麼些天,他似乎被調往燕州去了。”
燕州鄰前線,又是跟北厥人手,從某種程度上講,比在盧城還兇險些。
樊長玉沉默一息后,道:“他一本事,應當能給他自己掙個好前程的。”
趙木匠還不知那包裹里有和離書,笑道:“他若是出息了,丫頭你也能福了。”
樊長玉沒打算再瞞趙木匠自己跟言正和離的事,抿了抿說:“趙叔,我跟他其實已經和離了。”
趙木匠正捧著陶碗喝熱水驅寒,聞言差點沒把碗給摔了,抬起眼皮皺的一雙老眼問:“怎麼回事?”
樊長玉如實道:“當初贅本就是假的,只是為了應付樊大保住家產。”
趙木匠放下水碗,沉默好一會兒消化完了這消息,才長嘆了口氣道:“長玉丫頭,叔瞧著言正那孩子,對你倒也不像是無意。年夫妻總是意氣些,容易走彎路,將來要是還能遇見,把話說開了才好,可別一把年紀了,還留下筆糊涂賬。”
樊長玉想起言正走的那天,自己都沒和他好好說一句話,心底也有些不是滋味,垂眼應了聲好。
帳外的兵又牽來一匹傷的戰馬,吆喝著讓趙木匠快去看看。
樊長玉找到了自己的包裹,閑著無事便去幫趙木匠,給他打下手。
陶太傅在軍帳那邊左等右等不見樊長玉回去,親自過來找時,就見半點不嫌臟地在馬廄里幫一個醫老頭子抬馬,那熱切勁兒跟對著自己時的疏離,簡直判若兩人。
陶太傅面上頓時有些不好看,自己教這丫頭東西,不肯拜師也就罷了,還眼差到轉頭要跟個醫老頭子學藝不?
他站在馬廄外咳嗽了好幾聲,奈何馬廄嘈雜,又有雷聲,功把他的咳嗽聲蓋了下去。
一個醫在拔戰馬上的箭鏃時,馬兒突然了驚,踢到了那醫不說,還在馬廄里橫沖直撞,帶倒了馬廄的一木柱,讓整個馬廄棚子都塌了下來,一時間戰馬全都驚往外瘋跑,兵想攔都攔不住。
樊長玉手疾眼快拽著趙木匠往外跑,躲開了倒塌的棚子,一抬頭卻見那老頭也木愣愣站在門口,還有馬匹朝那邊撞了去,想也沒想,忙沖過去把那老頭撈到空曠地方。
樊長玉把人放下后,狼狽抹了一把眼前的雨水,問陶太傅:“您老怎麼來這邊了?”
趙木匠問:“這是?”
樊長玉道:“這便是我方才同您說的,我被扣在這里采挖石塊結識的那位老先生。”
陶太傅幾乎是被樊長玉扛著狂奔過來的,這會兒胃里翻滾不說,腦袋也有些發暈,顧忌著面忙整理著自己擺,不想搭理。
驚的戰馬盡數被馴馬的兵們安了下來,還就近騰了一軍帳,暫且給傷的人看傷。
樊長玉打算扶趙木匠和陶太傅過去避避雨,一趙木匠胳膊,卻引得他“哎喲”一聲。
樊長玉忙問:“是方才被我拽傷了?”
趙木匠擺擺手:“老骨頭,不中用,關節經常一就傷著。”
樊長玉心知大概自己急之下拽狠了,才讓老人家關節拉傷了,心中愧疚,進了軍帳就找了把椅子讓趙木匠坐著。
被馬蹄踢到的醫被兵救了出來,這會兒正躺在軍帳里接骨,得又凄慘又大聲,樊長玉瞧著似乎還有一陣才能給他包扎好,便打了盆熱水,擰了帕子給趙木匠胳膊先敷著。
陶太傅進帳站了半天,看樊長玉忙前忙后照顧趙木匠,而自己完全被晾一邊,沒趙木匠的待遇,不快得角胡子都往下撇著。
他走到趙木匠對面的椅子上一坐,也“哎喲”一聲,聲音甚至蓋過了那名被馬踢到的醫。
樊長玉忙得跟個陀螺似的直打轉,聽到聲音扭頭問:“您怎麼了?”
陶太傅閉著眼說:“老夫頭疼。”
樊長玉道:“定是淋雨染了風寒。”
轉頭又托付軍醫,讓給陶太傅也把脈開服藥。
跟著陶太傅一起來的親衛知道他的真正份,不敢讓他有閃失,忙說帶他回主帳那邊再請軍醫給他看病,奈何陶太傅死活不肯走。
等軍醫終于去給陶太傅把脈,才發覺這固執老頭已經發起熱來了,忙讓底下小卒回去拿一包治風寒的藥煎著。
煎藥的人手不夠,樊長玉主攬下了幫趙木匠和陶太傅煎藥的活兒。
因為陶太傅死活不肯回主將單獨撥給他的軍帳,一定也要在傷兵帳里,底下的小卒見他和趙木匠都是兩個老頭,還把他們的床位安排到了一起。
趙木匠為人和氣,陶太傅因為頭疼腦熱的,脾愈發古怪,趙木匠主同他說話他都不帶搭理的。
在樊長玉去煎藥時,他才忍著頭疼道:“老夫的藥一定要先煎!”
樊長玉只覺這老頭跟個小孩似的,在這種事上都要爭個先后,無奈道:“兩口鍋一起煎的,不存在先后。”
陶太傅這才不做聲了。
趙木匠半點沒覺出陶太傅對自己的莫名敵意,還同陶太傅嘮嗑:“長玉落到軍中也能遇上個夫子,是的福氣,也是老先生肯結這善緣。”
陶太傅聽著這些話,心中舒坦了些,問:“你是那丫頭什麼人?”
趙木匠說:“十幾年的鄰居了,那丫頭是我看著長大的,就跟自家孫一樣。”
陶太傅突然覺得這看著好說話的老頭,是在不聲跟自己炫耀他同那丫頭關系親厚?想到自己收徒不順,他氣悶地不吭聲了。
趙木匠說著倒是又嘆起氣來:“多好一個丫頭,可惜命苦啊,沒了爹娘不說,還跟招贅的夫婿和離了,如今妹妹也不知被人拐到了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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