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門后越想越覺不對,擔心殿下出事，就打算折回去看看。」

柳白微的聲音悶悶的，也不知在和誰置氣,「誰知就看見他大搖大擺從你房中出來！」

再回想起帳中發出的細碎聲響,他當時整個人都快裂了！

若非流螢及時出現將他拽了回去，且腳踝實在疼得,他定要衝上去問個清楚明白。

趙嫣看著柳白微氣呼呼的背影,心有些複雜。

柳白微是兄長最信任的同盟，亦是第一個辨出真實份的外人,如同一紐帶牽連著所有與趙衍有關的回憶。

遲疑了一會兒，還是選擇了坦誠，垂下眼睫輕聲道：「我常把你看作兄長其人,沒有告訴你聞人藺的事,是怕你知曉後會失。」

這話已是委婉承認了,柳白微愕然地回過頭來。

「殿下與他……並非近期才開始的？」

柳白微是個聰明的人，想起趙嫣如蚌殼閉般頹靡的那段時日，頓時呼吸一窒,「簪花宴後殿下狀態就很不對,是那時？」

趙嫣默認。

「後來殿下讓我描眉施妝，也是……為了他？」

趙嫣還沒回答，柳白微已是震驚地蹬蹬倒退兩步,「如此說來，我並非第一個見著殿下孩子模樣的男人？」

瞞了柳白微這麼久,趙嫣並不好。

此刻坦白了,反而有種如釋重負般的輕鬆，解釋道：「簪花宴上，我趙元煜暗算,只是……一場意外。」

柳白微腦中轟隆一聲，捂著碎裂的心口氣。

柳白微一向張揚熱烈，趙嫣還是第一次見他被打擊得說不出話來，不由歉然，低嘆道：「抱歉。」

「抱歉？殿下為何要說『抱歉』？」

柳白微的神魂被這兩個字生生給炸了回來，氣得臉頰飛紅道，「該袒面縛、跪地請罪的，不應該是那個以下犯上的無恥之輩嗎！」

趙嫣眨了眨眼，心道：這世上能讓聞人藺跪地請罪之人，怕是還沒出現。

「是他強迫殿下的？他威脅殿下？」

柳白微來回踱步，又問。

「沒有。」

趙嫣無奈笑笑，那一次嚴格來說，是勉強了聞人藺。

「殿下怎還笑得出來？」柳白微比自己辱還義憤填膺。

趙嫣抬指抵著下頜，纖長的眼睫微垂，蓋住眼尾那顆嫣紅的小痣，低道：「我只是覺得，帝王常寵幸各士族貴以平衡朝堂，說到底也是以雨換利益。既如此，為何我不可以呢？」

說罷，自個兒倒是一怔，長久以來的心結仿若清泉漱過，豁然開朗。

論權勢利益，天下誰能及肅王？多人想求都求不來他駐足，若能讓他為自己下之臣，又算得上什麼丟臉難堪之事呢？

「那也不能是他！」

柳白微擼起袖子道，「此人危險狡詐，狠至極，放眼五陵年、文臣武將，哪一個不比他乖巧合適？就連我……」

太子殿下唯一的妹妹，驕矜無雙的長風公主，豈是聞人藺一介佞臣能染指的？！

柳白微氣得口發堵，然而更多的是後悔。

如若他早些坦白自己的男兒份，多如若顆心眼日夜守著長風公主，是不是就能護明如初？是否這些糟糕的糾纏意外就不會發生？

柳白微泄氣般萎靡起來，靠在柱子上恍惚道：「以後見了趙衍，我該怎麼跟他代……」

和趙衍的溫和寬仁不同，柳白微沒說兩句就要氣得炸天，看似跋扈咋呼，實則字字句句都在護短，名副其實的刀子豆腐心。

風過千山，雲嵐散盡。

趙嫣眸中暖遞染，認真道：「放心，以後見了趙衍，我親自與他代。」

涼亭中，蔡田將在長廊邊聽來的對話事無巨細稟告。

「是嗎？只是一場意外。」

聞人藺品味著趙嫣方才的對話，面容冷白俊，不見多緒，「小公主還想效仿帝王，將本王當做攀附利益的籌碼……」

他自顧自笑了聲，孤亭下竹簾飄，青黛的遠山也變得模糊起來。

聞人藺腦中不由回想起方才兩人言笑晏晏而來的形，那樣輕鬆明的笑，是面對他時不曾展過的。

連小手都拉上了，很好。

頭也不回地跟著姓柳的離去，一刻鐘了還未回來認錯，真是翅膀了。

邊狂蜂浪蝶那麼多，無怪乎說的是「第一選擇」，而非「唯一」呢。

聞人藺挲著食指上的嵌玉指環，腔驀地一陣悉的刺痛，如漣漪輕淺擴散。

竟又要毒發了嗎？

他抬手按了按，那陣稍縱即逝的餘悸，薄淡得幾乎不見。

聞人藺又立了一盞茶的時間，目投向空的長廊下。很好，他給過機會了。

許久，聞人藺轉，緩慢道：「後日啟程回宮，姓柳的不必留了。」

見到他眼底暈染的瑰麗暗，蔡田一驚。

離毒發還有近一旬，王爺的臉……怎的就這般蒼白可怖了？

……

回宮那日天氣晴好，青雲出岫，搬運箱篋的隊伍蜿蜒不絕。

趙嫣雖只在玉泉宮住了短短二十日，但這二十日所見、所發生的事已勝過往昔半年，如同從山腳攀上山腰，不再一葉障目。雖有迷霧，然所見亦更深廣。

現在又要回到皇城，過崇文殿與東宮兩點一線的日子，還真有些捨不得。

「柳姬呢？」趙嫣環顧一眼排列齊整的宮侍與車隊，沒見著柳白微。

莫非是打擊如此之大，閉關了一日還在生氣？

流螢向前搖扇，回道：「方才遣李浮去聽雨軒問了，說是還未收拾妥當。日頭漸熱，殿下先上車。」

趙嫣點頭應允，剛要上東宮的馬車，就見蔡田趕了另一輛更寬敞的馬車而來，朝行禮道：「請太子殿下紆尊乘坐這輛。」

趙嫣認出這是聞人藺的車，便吩咐流螢道：「將我的那輛留給柳姬。他腳還傷著，我的車舒坦些。」

流螢應允，扶著趙嫣上了肅王府的馬車。

車中綉墊蓬鬆，蜀錦車帷浮，長長的案幾上置了香爐與冰鑒等，淡香夾雜著縷縷的涼意暈散，愜意無比。

然而不見聞人藺在其中。

「你們王爺呢？」趙嫣心下奇怪，開車簾問了句。

蔡田馭馬護衛在側，恭敬答道：「王爺有要事理，不開，命卑職代為護送殿下回宮。」

趙嫣記得負責王府日常護衛的是張滄，而這個蔡田神龍見首不見尾，應是一向負責緝拿刺探等重任的……聞人藺怎麼派他來了？

雖有疑，趙嫣並未多想，下令拔營啟程。

沿著山路往下，綠蔭倒退，斑駁的從葉中切割下，曬得趙嫣昏昏睡。

許是車中熏香淺淡，冰鑒沁涼，連流螢手中的搖扇都慢了下來。趙嫣便也尋了個舒服的姿勢，曲肘抵著腮幫闔上了雙目。

睡了沒多久，忽聞一陣凌的馬蹄聲夾雜著驚呼傳來。

馬車急停，趙嫣立即警醒，了眼睛問：「怎麼了？」

莫不是又有誰家不怕死的來行刺？

剛開車簾問，就見孤星策馬從路隊后絕塵而來，面凝重道：「殿下，柳姬姑娘的馬車忽然警覺狂奔，墜下山崖去了。」

流螢手中的搖扇一頓，滿目震愕。

趙嫣懷疑自己還在夢中，亦或是聽錯了，呆坐半晌方問：「誰的馬車？」

「柳姬姑娘。」

孤星聲音低沉了下去，翻下馬請罪道，「屬下等人阻攔不及，沒能救下……」

趙嫣忽的彎跳下車，匆匆穿過車隊，越過或驚慌或沉默的宮侍們，朝隊伍末尾的出事點趕去。

流螢大步跟在後頭，低聲示意孤星：「請孤統領加強戒備，保護殿下。」

這條山路直通玉泉宮，為了保護皇家貴胄的安危，道旁以闌干加固。而現在闌干被撞開了一缺口，地上數道凌的剎痕，沿著車軲轆的剎痕往前，是一條深不見底的山澗……

蔡田領人將出事地點圍了起來，從現場落的木料碎片與車帷來看，的確是趙嫣讓給柳白微乘坐的那輛馬車。

口一窒，足以想像馬車衝下去的那一瞬是如何的驚險絕。

「派人下去搜！務必把人帶上來！」

趙嫣聲音發啞，低聲喝道，「快！」

然而這麼高的峭壁，夏季如此湍急的澗流，所有人都知道希渺茫。

整整四個時辰，從上午到日落西山，東宮衛和侍相繼下去了三趟，只從下游打撈出來些許馬車的木料碎片，還有一件漉漉沾著泥沙的淺碧大袖夏衫——

是柳白微著裝時，最穿的那件。

沒有找到首，趙嫣反而平靜了下來，問道：「柳姬出事時，邊都有誰？」

孤星答道：「卑職趕到時，蔡副將已經在那兒了。」

趙嫣眉一沉，向不遠面如常的蔡田。

冷靜下來想想，方才蔡田讓自己上肅王府的馬車，確實有些許詭譎刻意。一離開，後的柳白微就出事了，一切真會這麼巧嗎？

回想起前日柳白微拽著自己逃離聞人藺時，後那道沉甸甸莫測的視線，一個大膽的揣測浮上趙嫣心間。

對孤星道：「繼續沿著水流搜查，一有消息即刻回稟。」

繼而開車簾，朝馭馬護衛在側的蔡田道：「孤要見你們王爺，煩請蔡副將引路。」

快馬加鞭，夜時分，馬車停在了肅王府正門。

這是趙嫣第一次真正踏聞人藺的領地，王府整潔靜穆，卻無心觀賞此間風景。

手中攥著柳白微那件沾著泥沙的大袖衫，白著小臉走得又快又急，連疾行慣了的蔡田都快跟不上，不得不加快步伐領著來到三層高的偌大書閣前。

蔡田上前叩了叩門，裏頭很快傳來悉低沉的嗓音：「進。」

不待蔡田開門，趙嫣自己快步闖了進去。

頓時，寬敞幽暗書閣鋪展眼前。

趙嫣視線所及先是三面高不見頂的書櫃，繼而是閣中一對引吭高歌的鶴首銅燈，銅燈燭火投下的暈中擺著一張長長的書案。

聞人藺便穿著一襲墨的大袖常服坐在書案后，眉目半斂，抬筆潤墨。

他似是早料到趙嫣要來，眼也不抬道：「殿下晚歸了三個時辰。」

趙嫣氣都沒勻，開門見山道：「柳姬呢？」

聞人藺筆鋒不頓，一副置之事外的模樣，淡然道：「誰？」

「柳姬，他今日墜崖了，我知那不是意外。」

趙嫣像是抓到一縷微弱的希，向前一步道：「如若他還活著，請太傅將他還於我，可好？」

聞人藺總算停筆，抬眼看。

那雙眼睛漆黑深邃，在燭火下映著溫和的暖。

聞人藺看著趙嫣攥的那件臟污料，忽而一笑，輕聲道：「殿下是為了一個外人，來質問本王嗎？」

和他溫語氣截然不同的，是眸中的懾人迫。

「他是阿兄最好的盟友，不是外人。」

趙衍邊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下這麼一個柳白微了。趙嫣只是覺得，不能連兄長最後的盟友都護不住。

咽了咽嗓子，抿道：「我邊總共只有這麼兩個可信之人了，縱其有千錯萬錯，我願代為認錯。請太傅將他還與我。」

「可信之人？」

聞人藺輕輕重複了一遍，口霎時痛蔓延，既悶且冷。

他近乎自般品味著這陌生的悶痛，而後才看著趙嫣帶著乞求般希冀的眼睛，起緩步走到趙嫣面前。

他拭去手上的硃砂墨跡，道：「柳姬死了，殿下邊不會再有柳姬其人。殿下對本王這個答案，可滿意？」

趙嫣睜大雙目，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殿下是在生氣嗎？」

聞人藺神不變，抬手了紅的眼尾，溫聲道：「殿下來之前，不就已認定是本王殺了他？本王不過是承認了早已安上的罪名而已，而今殿下又生氣什麼呢。」

他語氣這般溫和，可說出來話又是如此殘忍。

趙嫣眸閃爍，彷彿聽到了心深一細微的，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

茫然站著，呼吸微抖道：「你為何要這樣呢，太傅？」

「殿下現在才服撒，晚了。」

聞人藺視面冷白若霜，凝平靜道，「姓柳的那麼高的地方摔下去，怕是骨無存。殿下帶來了的，也好。」

他轉而吩咐蔡田：「去將柳家兄長帶上來，認領。」

他竟是將柳白微的家人也羈押起來了！？

趙嫣腦中嗡地一聲，回過神來時已抖著握住了袖中短刀。

蔡田很快將人帶上來了，是個穿著雪黛襟儒服的年，他低著頭踉蹌而來，形有些悉。

聞人藺口越是戾氣翻湧，面上便越是輕淡平靜：「服拿去，給令妹做個冠冢。」

年幾度呼吸，終是抬起一張氣紅的臉來，拋卻畢生的君子素養大聲道：「你妹的冠冢！」

再悉不過的張揚嗓音，趙嫣終於確認了年的份——

那是柳白微，恢復男裝的柳白微。

繃的心臟瞬時落回腔，趙嫣猛然扭頭看著蒼白俊的聞人藺。

而後慢慢地，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