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園門口綠竹猗猗,掩出清涼斑駁的碎影。
阿嫣抿,目掃過陸恪和徐曜。
那兩位是謝珽的左膀右臂,平素辦事沉穩老練,在王府機要中樞待久了,也已練出喜怒不形于的城府。
此刻,他們的臉上卻藏了幾分焦灼。
想必是有要事趕著出門。
阿嫣這病說來話長,不好細述耽擱,便只道:“是有些病,曾姑姑已開了方子,須好生調養。倒是有件事,想請夫君幫忙。秀容堂給我診病的那位郎中用藥有些古怪,夫君能否派人盯著他些,盡量別讓他離開魏州?”
清澈的眼眸微抬,覷著謝珽心念電轉間,想著若謝珽詢問緣故,該如何簡潔道明。
畢竟那是婆母引薦的人,從前調理眷的沒出過岔子,也算謝家的常客了。畢竟嫁過去沒多久,在王府的分量有限,平白無故的讓謝珽盯著此人,未免突兀。
謝珽卻二話沒問就答應了。
“我派人盯著,若有異先扣押起來。他手上不干凈?”
“確實有點可疑。”
阿嫣未料他如此爽快,心頭懸著的塊重石有了著落,竟自松了口氣,邊遂勾出溫笑意,“夫君快去忙吧,回來細說。有曾姑姑在,不必擔心。”
這般言辭,分明是病癥背后有。
謝珽眉頭微擰,因急趕著出門不便細問,便了腦袋,躬湊近了叮囑道:“好生養著,等我回來。若想起旁的事,隨時讓陳越來找我。”說罷,沒再多耽擱,同陸恪他們快步出門。
翻上馬之前,卻將陸恪召到跟前,“即刻遞信回魏州,讓人扣押秀容堂姓甘的郎中,給王妃診過脈的。辦妥了來會合。”
陸恪應命,親自去遞消息。
謝珽則縱馬疾馳而去,向魏州方向時,眸底厲漸濃。
統率雄兵鎮守方,他做事向來雷厲風行,不像阿嫣那樣心收斂而留有余地。阿嫣這陣子月事難,顯然與從前迥異,那樣謹慎周全的子,既說郎中可疑,必定是有依據的,恐怕干系還不小。
打著醫者的幌子借藥行兇,謀算眷,對這種人謝珽從不手。
直接抓了審問便可,免得遲而生變。
秋被薄云遮掩,男人冷的臉上沉而威儀,兩匹馬迅速馳出巷口,直奔京城名為園的宅子。
……
園位于鬧市。
大抵是取了大于市的寓意,這院子建在京城里頗繁華熱鬧的地段,朱的雙扇小門朝街面開著,與周遭并無二致。
推門進去后,里頭別有天地,連綿的屋舍平淡無奇,比起周遭崢嶸華的樓宇,甚至有點寒磣。屋里的陳設頗為雅致,雖無貴重,卻擺放得錯落有致,盆蘭花配上副隨意潑墨而的字畫,外加幾樣小扇書囊,便可裝點得趣味盎然。
起初來這里的多半是名士雅客,聽著市井喧囂紅塵熱鬧,在隔出的小天地里品茶閑談。后來園有了點名氣,引得紈绔子弟來訪,令主人不堪其擾。
遂將宅院賣出,另尋棲之。
買下園的是個河東商人,家資頗厚且擅長經營,借著原有的名氣將園改了茶舍。茶水皆換名品,價錢翻了十倍有余,卻因刻意做出的格調,極出口闊綽又附庸風雅之輩青睞。
譬如江徹要找的徐元杰。
當朝戶部侍郎,眾人皆知的吉甫走狗。
此人并非正經靠科舉仕,早年曾在嶺南某個刺史跟前充任謀士,最初并無正經職,混口飯吃罷了,后來屢屢建功,破格奏請朝廷,給了個八品的職。十余年前那位刺史調京城,投靠了青云直上的吉甫,順便引薦了徐元杰。遂由吉甫調京城,在邊出謀劃策。
那個時候,徐元杰職不過九品。
進京時為口舌議論,特地降了級。
但這毫不影響前程。
有吉甫重,又有說話辦事的能耐,哪怕是個微末小,都能博得不建功面的機會。徐元杰原就長袖善舞,做事圓融,借著吉甫的東風扶搖而上,短短五六年間,便從個連舉人都考不中的清貧之士,了手握朝堂銀錢賦稅的戶部侍郎,直至如今。
蒙吉甫提攜指點,言傳教,徐元杰也很會揣圣心,這些年里,但凡永徽帝想要的東西,他無不奉承。先前為修繕宮室,四海之的奇花異草、名貴木料、沉重石材,哪怕遠隔千里勞民傷財,他也能變著法兒的弄到跟前。
國庫原就空虛,被他把持至今,幾乎見底。
這回軍南下平,銀錢糧草樣樣都跟不上,他卻仍能巧言令瞞天過海,半點而都沒責,也算是個奇才。
謝珽被造謠也出自他的手筆。
最微妙的是,他踩著吉甫的恩寵青云而上,背地里卻仍與嶺南節度使有千萬縷的聯系,那些牽系也都瞞著吉甫,藏得極深。就連這次肆意造謠,抹黑河東兵馬,看其行事做派,也不像吉甫授意,而是徐元杰在暗里攪弄風云,且手段十分蔽。
若非先前莫儔已經出蛛馬跡,對他起疑后特地留意,恐怕很難查到他的頭上。
這就非常有意思了。
謝珽查清之后,聽聞徐元杰今日又附庸風雅,跑到園里喝茶,徑直騎馬仗劍而來,并未太過掩飾蹤跡。
進了園,直奔掌柜住。
小樓位于園最角落,松柏掩映,屋舍儼然,背后的巷子里盡是各來的客商,每日里迎來送往,最宜掩人耳目。
待謝珽健步進門,掌柜恭敬行了禮,便親自到徐元杰與人閑談的那間屋中去,敲開門后,客氣含笑道:“啟稟徐侍郎,紅先生聽聞您在此喝茶,特地讓草民傳個話,想請侍郎過去喝幾杯。”他是園的主人,招待貴客時難免幫著傳幾句話,次數多了,便有些數人才知道的指代。
譬如這紅先生,據徐元杰所知,是工部的隋尚書。
對方既讓掌柜代為傳話,沒派邊隨從來請,想必是有私之事要談,不宜為外人所知。
徐元杰心領神會,起隨他出門。
這去,就沒再回茶舍里來,與他會面等了半天,別說徐元杰,連他的長隨都沒面,還當是另有要事勾走了,自管離去。
閣樓之,徐元杰與長隨盡被捆縛。
最擅刑訊的朱九昨晚就已暗中潛園,連同審問的屋舍都準備好了,待徐元杰落掌中,立時下狠手招呼。
如謝珽所料,徐元杰瞧著狡詐貪婪阿諛奉承,副弄權斂財之態,實則很,頗會應對刑訊問,輕易不肯開口。
朱九費了不力氣,才撬開他的。
這口子開,后面就容易得多。
徐元杰再怎麼氣,到底是場上養尊優的人,這十余年來在京城里盡富貴,邊有妻妾,膝下有稚子,家資厚呼風喚雨,說他神仙般的日子也不為過。如今落謝珽手中,雖有抵抗之意,比起那些視死如歸的死士,實在遜許多。
弱點旦暴,朱九順勢而上,不急著詢問他抹黑河東的意圖,只掐著死威利,先徹底擊潰徐元杰心防。
待三個時辰之后,已然任由擺弄。
遂尋了筆墨,讓他修書回府,只說有事外出不便回府,免得家眷鬧起來,給這邊添麻煩。
徐元杰既已被困,沒敢在信中做手腳。
他從前為了討好吉甫,沒做見不得人的事,家中習以為常,見了信后毫未曾起疑,如常安置歇息。
謝珽遂放心審問。
抹黑河東兵馬的事,徐元杰供認不諱,在戶部肆意挪用銀錢、斂財藏私的行徑,也幾乎是心照不宣的。唯令謝珽詫異的,是此人竟是嶺南節度使魏津的庶出兄弟,當年偽造戶籍投刺史帳下做謀士,又進京投奔吉甫皆是刻意為之,打的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算盤。
這些年里,徐元杰斂的銀錢半數給了吉甫,半數落魏津手中,彌補嶺南賦稅不足,不易養兵的缺憾。
只不過他將賬目做得好看,加之魏津的人從旁遮掩,吉甫亦渾然不覺。
此次流民之,也是魏家兄弟從中作梗。
“其實很早就有流民鬧事了,家兄在南邊用了手段瞞著消息,那些流民鬧了幾回都被鎮著,我也攔住消息,沒讓報到京城。暴民們攢了幾年后怨氣極深,這次拿出造反的架勢,才會來勢洶洶。”
徐元杰腦袋耷拉,說得有氣無力。
簇新的裳沾滿跡,汗了在上,在暗室燭下尤為駭人。他的手腳俱被短刃釘住,好容易熬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劇痛,這會兒氣力早已耗盡,只剩滿臉冷汗,茍延殘。
旁邊有尚未派上用場的刑,跡斑斑,目散寒,案上亦有吊命的上等參湯,哪怕半只腳踏進閻王殿都能給人拉回來。
那些酷刑劇痛,徐元杰已不敢嘗試。
滿疼痛幾乎令他散架,這會兒稍添些許都是百上加斤,能令他生不如死,他甚至不敢挪分毫,大氣都不敢。
謝珽端坐在圈椅,眉目森冷。
“流民作,橫掃諸州,魏津是想等局面了,以勤王之名打進京城,坐其?”
“是這個打算。”
“十幾年前魏津就有篡位之心?”
“朝廷不仁,坐著皇位的昏聵庸碌,原就不配再江山。魏家與他也有深仇大恨。”徐元杰心志已潰,幾乎有問必答,見朱九把玩著支奇形怪狀的刀刃,沒等開口,便將舊日仇恨都說了出來。
謝珽勾指,命人抬起他的頭。
盡重刑的人眼神都有些渙散了,瞥見朱九時甚至不控制的有些栗,顯然畏懼之極,并未撒謊。
這樣看來,魏津才是深藏不的狼子野心。
十余年前就有了篡位的打算,借著嶺南天高皇帝遠豢養私兵,挑出徐元杰這麼個長袖善舞的庶兄弟,偽造了戶籍份混朝廷,既將朝廷得清二楚,又能諂主讓帝王愈發昏聵、佞愈發得志,敗盡朝廷威信基業,順手把國庫掏了個干二凈。
如今朝廷孤立無援、皇權搖搖墜,被流民輕易撼,未嘗沒有魏家兄弟的份功勞。
徐元杰之所以抹黑謝家,自然是怕河東威名遠播,在魏津借勤王之名篡位時橫腳。若早早敗壞了名聲,朝堂之上、四海百姓皆將河東兵將視為虎狼,關門相拒,對他魏家自是有益無害的。
只不過……
時回溯到十余年前,許多事重又翻上心頭。
魏津既有此志,對謝家十分提防,那麼七年前謝袞的死……謝珽念及亡父,眉目間愈發沉,忽而起,抬腳踩在釘住徐元杰的木板上,居高臨下的攫住他目,“當日狗皇帝謀害先父,據我所知是吉甫在旁鼓吹挑唆。吉甫那邊,是你在出謀劃策?”
極為鋒銳的目,卷著冷厲威儀,如黑云城。
徐元杰下意識的挪開了視線。
“不是我……”
話音未落,大便被謝珽劍刺穿,雖避開了要害不至于流如注,卻也濺得鮮淋漓。徐元杰猛地慘嚎了聲,疼得渾幾乎痙攣,因大被劍釘在木板上,每下痙攣抖,又扯得傷口劇痛,時間冷汗涔涔,險些疼暈過去。
謝珽瞧他那反應,便知此事徐元杰不了干系,大怒之下,厲聲道:“是不是你!”
“是我!是我!”
徐元杰瞧朱九遞來短劍,生怕再挨這劇痛,求饒的聲音都嘶啞了起來,“是魏津命我做的!”尖銳的聲音被侍衛拿布團捂住,刮骨割的疼痛幾乎令他窒息。豆大的汗珠從額頭徐元杰滾落,求饒的聲音驚懼而抖,“七年之前,他就想過拿河東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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