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說完后,李朝歌沉默片刻,說:“這就是圣上今日找我來的用意?”
紫桂宮是很早之前的事了,那時候高宗還在世,悄悄跟到行宮,親手主導了一場“救駕認親”。李朝歌有前世的記憶,所以察覺出來,那個時候的天后已經有了稱帝的心思,沒想到,天后也同樣看出來,李朝歌野心不小。
皇這麼多年裝作不知,如今突然說出來,總歸是有用意的。
皇緩慢從臺上走下來,推開窗,從高高的臺基上俯瞰皇宮,說:“你是個聰明孩子,朕不妨和你說實話。朝堂上辦公的員,大街小巷里跑的差役,讀書寫字的文人,軍隊里打打殺殺的府兵,這些都是男人。你覺得憑什麼,朕可以以一個人之,站在天下所有男人頭上發號施令?”
“因為您是皇帝。”
“不。”皇手搭在窗沿上,低沉而堅定地說道,“因為朕是高宗的妻子,李懷的母親。朕可以靠酷吏威脅群臣,可是酷吏、軍隊亦是男人,若朕真的了他們的利益,以朕一葉孤舟,如何撼整片汪洋。他們現在愿意容忍朕,不過因為朕是一個寡婦,代不出息的兒子守著家業罷了。等朕死后,這片江山,還是要回李家男人手里。”
“再不濟,也該是男人。”
李朝歌沉默了,皇注目著遠高大的城闕,說:“朕只是一個寡婦,歷史上篡權的太后數不勝數,所以他們可以容忍。但如果朕了將皇位傳給子的心思,那就是搖整個帝制的基,沒有人愿意忍的。神都只是小小的一座城池,神都之外,有十道藩鎮,有諸路節度使,有吐蕃、新羅、天竺,你的武藝可以一敵百,但是,你打得過千軍萬馬嗎?”
“你勢必要依附一個男人,不是丈夫,就是兒子。扶丈夫登皇位大概是最愚蠢的決定了,他日后必然會有三宮六院,也必然會悄悄將你架空,然后把你害死。你唯一的選擇,就是扶持兒子。”
“你姓李,只能嫁給武家。除非你打算收養別人的兒子,然后等養子長大了,一舉將你推翻,迎接自己的親生父母宮。”
李朝歌不答,反問:“為什麼不能是顧明恪?”
“因為朕不同意。”皇回,冷靜而殘酷地看著,“朕并非善人,大禹都抵抗不了家天下的,朕為什麼要將帝位傳給一個和朕無關的孩子。朕必須保證武家的安全,朕活著時什麼都好說,一旦朕死了,武家稍有不慎就會滿門皆亡。唯獨帝位上坐著武家的孩子,才可保證武氏代代安穩。若是你和顧明恪登上皇位,你告訴朕,你們的孩子,姓什麼?”
李朝歌默然許久,不認同皇的想法,但是須得承認,皇說的是現實。
李朝歌在民間朝中風評都很好,但所有人見了,都暗暗提示營救李懷,本沒有人想過擁護,即便的能耐遠高于李懷。就像男人理解不了人生孩子有多痛,人理解不了男人為什麼要三妻四妾,位置不同,永遠不會共。
皇這麼要強的人,都不得不承認,能坐穩帝位,并非因為手段多麼高超,名多麼深厚,而是因為是李懷的母親。那些臣子看,就像看一個年老貪權的老母親。民間家主死后,寡婦代兒子主持家業亦很常見,皇在天下臣民心里,就是這樣一個角。
帝制時代,皇帝是最不重要的一環了,就算皇帝是個傻子,有臣子在,一樣可以治國。永遠不要期臣子會為了國家好而按才干挑選國君,他們看重的,唯有江山穩固,中庸平穩。
李朝歌不可能和平地通過繼承登基,而要通過不和平手段,必然需要當權者的強力支持。
皇似是勾了心緒,難得說了很多話:“古往今來那麼多太后,唯獨朕捅破這層窗戶紙,掀開珠簾當了皇帝。想以人份在這個男人的世界里占有一席之地,就只能比男人更狠毒。如果你站在朕的位置上,你重重義,不忍心趕盡殺絕,甚至講究公正道義,那你從一開始,就當不了皇后,稱不了皇帝。”
李朝歌設地地想了想,發現如果是皇,確實走不到皇這一步。莫說十年布局廢帝自立,僅說前面宮斗,李朝歌就不了了。
但是,李朝歌依然無法認同皇對于王權的想法:“既然當了君王,就要為腳下千千萬萬百姓負責。酷吏供,監聽群臣,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真的是為國家好嗎?”
“那你覺得什麼是為國家好?”皇看著李朝歌,像是看一個理想的近乎天真的孩子,“大同社會只存在于傳說中,現實上,每一位有為之君都要殺很多人。你以為你父親就仁義道德嗎,他也殺了不人,只不過不是以他的名義。唯有用鮮威懾住天下,才能讓各地節度使安分守己,不敢屯兵自立。殺一小部分人,就可以讓天下按部就班,不生戰,拯救更多命,這才是為國家好。”
所以,皇依然不覺得重用酷吏是錯的,在皇這個位置上,只能如此。李朝歌和皇誰都無法說服誰,這是們無法調和的政治分歧。
“朝歌,醒醒吧。”皇拖著華麗尊貴的冕服,走上帝座,說道,“如果一個皇帝不舍得殺人,那他一定是個昏君。至高者,無則剛,自古以來有為之帝皆是孤家寡人,只有昏君,才沉溺于。你狠不下心,不能割舍掉無用的東西,就不能站到高。現在朝野外安穩,不過是因為李懷還活著,他們都等著朕死了,然后擁立李懷。朕若是將皇位傳給你的孩子,必然要頂著巨大力,商人尚且無利不起早,朕為一國之主,為什麼要這樣做?”
皇的意思很明白,皇可以選擇,但李朝歌必須投桃報李,保證下一代是武家的子嗣。必須割舍掉無用的親、、弱、憐憫,為一個冷酷無,一切只以利益為先的所謂“君王”。
李朝歌沒回答,皇就慢慢等。然而等待的時間比預料久,皇到些許不耐:“你想明白了嗎。”
“我明白了。”李朝歌抬頭,像是突然領悟了什麼事一般,姿放松,雙眼清明,上仿佛流淌著一至清至純的靈氣,“我所追求的公道正義,在你們眼里一文不值。曾經父親是,如今母親您也是。但我依然想說,為君者,不意味著可以特權,也不意味著高人一等,只意味著有這個榮幸為百姓做事罷了。顧明恪是我的夫君,我愿意與他榮辱與共,同生共死。圣上的厚,我只能辜負了。”
李朝歌說完,本不看皇的反應,自己轉頭就走。走出大業殿,隆冬寒風中帶著雪粒,迎面撲來。李朝歌抬眼向遠方的佛塔樓闕,覺得自己從未如此平靜過。
知道自己今日必然得罪了皇,但是那又如何,終于將心里話說出來了。無論后續發生任何事,都不后悔。李朝歌突然很想見顧明恪,提著擺,快速往宮門外跑去。
皇站在高高的宮殿里,看著李朝歌跑向外面,義無反顧,神采飛揚,仿佛奔向的是自由。皇不由想起方才,和顧明恪的對話。
問顧明恪:“你不愿意,但是你怎麼知道,李朝歌不愿意呢?”
顧明恪似乎輕輕笑了下,篤定道:“不會。”
到了李朝歌這里,也想都不想地說,他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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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明恪從皇宮出來后,徑直回了公主府。他從前總覺得公私分明,私人不能,也不應該影響公務。但是今天他發現自己錯了,之軀不是機,沒有人能將完全離。
于是顧明恪給自己放了假,他都被和離了,還上什麼衙。不去了,回家。
公主府的侍發現今日駙馬竟然早回來了,十分驚詫。們上前侍奉,小心翼翼問:“駙馬,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嗎?”
要不然,向來守時嚴謹的駙馬為什麼會提早退衙?
顧明恪沒回答,他說:“沒什麼。你們拿茶過來,現在生火,等回來時茶味剛好最佳。”
侍們越發驚訝:“駙馬,您怎麼知道公主會回來?”
顧明恪面容白皙,眼眸濯如墨玉,整個人姿態從容而舒展。他看向窗外寒冬,低沉但確定地說:“一定會回來。”
侍們搬來泥爐,盛上水,巧的壺蓋咕嘟作響。水泡翻滾到上面,顧明恪舀了泉水,輕緩澆到水面上,氣泡又重新沉下去。直到再次翻滾,水面浮珠,聲若松濤,他才把泥爐提起來。
外面傳來侍們驚訝的問好聲,顧明恪眼神不,繼續洗茶。李朝歌從侍們口中得知顧明恪也回來了,而且正在花廳里烹茶。李朝歌進花廳,掀坐下,面前正好放了一盞熱茶。
顧明恪說:“火候剛好。”
李朝歌端起茶杯,看了看桌上兩套茶,挑眉問:“你特意在這里等我?”
“嗯。”
李朝歌握著茶杯,緩慢轉:“可是,你怎麼知道我會拒絕?”
“就像你知道我不會同意一樣,一個道理。”
李朝歌沒有再問,低頭緩慢啜茶。一盞茶喝完后,顧明恪將茶收起,問:“你為什麼不答應?”
李朝歌撐著下頜,隨意靠在窗前。屋外暖融融的灑在上,像是給鍍了一層金邊。
李朝歌悠悠道:“若是我追求的東西需要以這種方式拿到手,那不要也罷。”
“你不怕我后悔?”
李朝歌因為顧明恪拒絕了皇,但萬一,顧明恪反悔了呢。
李朝歌輕笑一聲,偏頭,眼眸含地看著他:“我相信你,不問因由,不論過去未來。”
顧明恪心中仿佛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一時竟不敢看李朝歌的眼睛。顧明恪垂眸收拾茶,讓侍將泥爐搬走。
烹茶喝的就是雅致,喝完一盞絕不續杯。但李朝歌欣賞不了這種文雅,說道:“火都生起來了,喝一盞就撤下去多沒勁。拿酒過來,還是燙酒比較起勁兒。”
顧明恪無奈:“哪能用烹茶的爐子燙酒,會壞了味道的。”
“沒關系。”李朝歌毫不在意,“再搬一個爐子過來太麻煩了,反正都要進肚子,不必在乎這些細節。”
侍很快拿了黃醅酒過來,李朝歌駕輕就溫酒。黃醅酒是琥珀的,和碧綠的夜杯相輝映,瑩瑩生輝。李朝歌啜一口,道:“京中多喝黃醅酒,我卻覺得太甜了,喝起來遠不如劍南燒春暢快。”
顧明恪手里握著酒杯,只是微微抿了一口,問:“你喝過多酒?”
竟然還能點評了?
李朝歌笑:“也沒喝過多。周老頭喜歡酒,我跟著嘗過幾種。”
顧明恪扶著袖子,緩慢將杯中酒飲盡,問:“你很想回劍南嗎?”
當心里惦記著一個地方的時候,無論看風看云看雨,哪怕喝一口酒,都能想起那里的味道。李朝歌低頭看著自己在杯中的倒影,道:“興許是吧。雖然我生于長安,居于,但我總覺得,劍南才是我的故鄉。”
顧明恪坐到另一邊,將手中的杯子走,說:“你喝了太多,一會該醉了。”
“我沒醉。”李朝歌不承認,但是黃醅酒度數低,酒勁纏上來的時候卻非常快。李朝歌神志依然清醒,眼前卻涌上一眩暈,整個人都飄乎乎的。臉頰緋紅,雙瞳剪水,看人時幽深又專注,勾人極了。
顧明恪被看得心,他不得不捂住李朝歌的眼睛,說:“等這些事忙完,我們一起去劍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