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廳爐,實則也就是后世的大烤爐,一回能烤制大量點心糕點或者其他吃食。各府衙的公廚大多是設兩只,而國子監食堂原先要供應上千監生的吃食,足足設了四只公廳爐,便于做事。
眼下,也方便了孟桑同時烤制兩種不同風味的烤鴨。
烤之一事,著實沒什麼可說道的。
取來一只只風干后的鴨,或是灌料水,或是填些時新果子,接著送爐子里烤制即可。做南京烤鴨的那一爐得費些心神,中途要開爐將之取出,從鴨尾排出料水,隨后再送回爐中烤上兩刻,即可出爐開吃。
公廳爐中散出猩紅火,一跳一跳地,很是活躍。四爐齊用,更是讓整個后廚悶熱不堪,仿佛人也烤爐之中,額頭泌出細汗。
隨著日頭后移,烤鴨的香味越發濃厚,甚至能聽見鴨油滴落到燒到火紅的炭中,激起的一聲聲響。
孟桑站在離公廳爐不遠的一灶臺前,熬制明日做月餅會用到的糖漿,時不時就得分神去看一眼火候。
聞著滿屋子的烤鴨香,孟桑隨口問徒弟們:“你們昨日跟監生們說了,今日暮食是烤鴨吧?”
“說了說了,”柱子笑嘻嘻地切著胡瓜,言語神夸張極了,“監生們聽見的時候,那眼睛都在放,跟了好多日似的。”
孟桑笑了:“那咱們趕準備好,待會兒監生們快來了。”
只是不知北京烤鴨和南京烤鴨,哪種更得監生偏呢?
真是個無解的難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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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門學講堂。
錢博士前腳剛出講堂,原本乖巧淡定的監生們后腳就躁了,一個個飛快收拾桌案上的文卷筆墨,頭也不回地往外奔去。
其中,以許平和薛恒的作最為迅速。
他們二人出了講堂,快步往食堂而去。在聽見后頭越來越靠近的腳步聲后,許平二人對視一眼,無須說什麼廢話,默契地加快了步伐。
聽說今日烤鴨是孟師傅把關,可不得搶個頭盤!
就這樣一人追一人,一堆人趕著另一堆人,紛紛越走越快。
如若不是憂心被主簿抓住,斥責行為不端、不合監規,只怕這群人能直接夾著文卷筆墨,不管不顧地撒開跑!
國子學講堂與太學講堂挨在一,是六學講堂之中,離廨房與食堂最近的。
田肅等人剛慢慢悠悠出了講堂,正商議待會兒去東市哪家大酒樓用暮食時,就瞧見四門學、律學等四門監生,飛快掠過他們跟前。
這些人一撥一撥地連長線,人人憋著氣繃著臉,頭也不回地往食堂而去,眼中再不見其他。
著面前一陣又一陣帶起的風,田肅等國子監生面面相覷。
良久,才有人狐疑道:“不是說食堂的吃食難以下咽麼?緣何他們看上去,皆是急不可耐的模樣,跟惡狼忽然瞧見獵一般。”
此言打破平靜,諸人議論紛紛,其中已經有數位監生在猶豫,是否食堂的吃食當真變味了。
領頭的田肅嗤笑一聲:“什麼急不可耐,臉繃那樣,分明是痛苦不堪。一看就曉得他們是想早些過去完罪,反正拖到最后還得去食堂。”
田肅乃是吏部尚書的親孫子,家世顯赫,因此才攏起這麼一波跟班。
如今他對此事已定論,其他人無論心中如何猜測,面上只有附和的份。
諸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嘲諷一番,結伴往監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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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廂,許平與薛恒本想直奔食堂,無奈瞧見前面回廨房的錢博士,只好隨之放慢步伐。
他們慢了之后,后那些如狼似虎的監生們雖然不斷近,但最終也不得不跟著慢下來,唯恐惹到那位以嚴厲而出名的鐵面錢博士。
薛恒二人落后錢博士五六步,一路盯著錢博士的背影。
忽而,許平皺眉,低聲問:“安遠兄,你覺不覺得錢博士的步子并不慢?”
聞言,薛恒定睛一瞧,不免也猶豫了起來,吞吞吐吐道:“瞧著……似是要比往常快些?”
何止是快一些啊,錢博士一路往廨房而去的模樣,堪稱健步如飛,全然瞧不出是一位半旬老翁。
許平猜不出其中緣由,索拋開,搖頭笑了一聲:“錢博士最不重口腹之,總不能是跟咱們一般,急著去用暮食罷?想來是有什麼急事。”
薛恒聽了,狠狠點頭,深以為然。
此時,廨房就在不遠,錢博士頭也不回地往院門而去。
一等到雙方肩而過,許平與薛恒互視一眼,復又撒快走起來。
他們走得急,不曾瞧見一腳踏院門的錢博士頓了一下,撤出半個子,往食堂所在眺,口中還小聲嘀咕:“不是說今日暮食吃烤鴨麼,怎得院中還不見食堂的雜役……”
話音未落,錢博士忽而認出了人群中領頭的得意門生,不由愣怔住。
看著許平急匆匆的背影,錢博士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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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慢趕的許平二人,終是搶先他人一步進了食堂,尚顧不著大口氣,便飛也似地跑到領暮食的地方。
孟桑、阿蘭、柱子與紀廚子正候在此,見許平二人來了,各自了起來。
“孟師傅,烤鴨呢?”薛恒直勾勾盯著長案上空空如也的砧板,“怎麼只瞧見胡瓜和蔥?”
孟桑笑道:“烤鴨得趁熱吃,這就給你們切。紀山?”
一聽喊他,紀廚子連忙應了一聲,從桌下大桶中拎出一只散著濃郁油香味的烤鴨,放到了大砧板上,隨后出菜刀,手起刀落開始片鴨。
旁邊的阿蘭竟也拎出一只烤鴨,開始剁鴨塊。
許平啞然,猶豫問道:“看著都是烤鴨,緣何……”
聞言,孟桑輕笑道:“今日烤鴨共有兩種,范烤鴨與金陵烤鴨。前者片了鴨,蘸些醬,再與蔥白、胡瓜一并用餅皮裹著吃。”5
此時,落在后頭的監生們已經趕到,輕車路地排起長隊,食堂頓時熱鬧起來。
靠前一些的監生聽見孟桑所言,連忙搶著道:“這是春餅的吃法!”
“是極!”孟桑笑著點頭,繼續說另一種,“而金陵烤鴨是剁塊,澆上鹵水,可以配著白飯吃。”
“今日大家可兩種都領一份,不必憂心該擇哪一種。”
眾人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立馬喜上眉梢,不要錢似的說起好聽話來。他們從孟桑到五個徒弟挨個夸了個遍,惹得一貫沉穩的阿蘭都有些不好意思,抿起專心干活。
許平二人來的最早,接過孟桑遞過來的托盤,頂著一眾同窗艷羨的視線,如常找了一張最近的食案坐下,開始用暮食。
正在排隊的監生們:“……”
看得到吃不到,許子津、薛安遠,你倆日日如此有意思嗎!
無論他們如何憤然,左右許平與薛恒是早就習慣了,半分不在意旁人目,只盯著眼前的烤鴨。
因著范烤鴨是配的一疊餅皮,與看著“中規中矩”的金陵烤鴨相比,似乎更有趣些,故此是二人首選。
夾一塊連皮的烤鴨片,在深褐的甜面醬中一進一出,隨后被安穩放于輕薄餅皮之上。再加潔白蔥、翠綠胡瓜疊上,卷起送口中。
咬下的那一刻,餅皮淡淡的甜香、烤鴨醇厚香味一并涌出。這鴨烤得表皮脆,可里鴨卻很是細,配上微辣的蔥、清爽宜人的胡瓜,瞬間解了大半油膩。
縱使是不喜油膩的薛恒,不免也為這范烤鴨所折服,一連吃了兩三塊。
若是再單獨夾著鴨皮在那小小一碟糖中翻滾一圈,吃時脆生生的,發出細微“嘎吱”聲。
鴨皮到極致,半分油膩都無。
薛恒斬釘截鐵道:“這范烤鴨當為天下烤鴨魁首!”
他一側頭,就瞧見許平竟然在干吃餅皮。
薛恒愣住:“你不包烤鴨,干吃餅皮作甚?”
許平理所當然道:“自是因著好吃啊!”
無他,這餅皮做得實屬一絕。薄而不破,尚且攜有出蒸籠時的一氣,卻并未爛,著溫溫熱。
單吃此餅皮,咬時能到微妙韌勁,咀嚼一番,漸漸回甘,品出最為樸素也最人的小麥香。一抹約約的甜,能直直進人心里去。
這種吃法落在吃的薛恒眼中,著實無法領會妙。他搖了搖頭,轉而攻向一直冷落的金陵烤鴨。
金陵烤鴨瞧起來也不賴,鴨皮澤紅潤,泛著油,而鴨呈淡淡褐。因著淋了鹵,整盤鴨塊顯得有些蔫蔫的,仿若穿上一層噠噠的深褐外袍,那鴨皮一看就沒有范烤鴨來的脆。
還有那鹵,聞著咸甜咸甜的,這能好吃嗎?
薛恒已經將范烤鴨一掃而,腹中半飽,對這道看著不合眼緣的金陵烤鴨,不免有些意興闌珊。他漫不經心地夾著一塊鴨,抖掉上的鹵,隨后低頭去咬。
僅一口,他就淪陷了。
如若說范烤鴨是憑借將鴨皮之下的油脂,悉數烤化,以餅皮、醬料、蔥白等等為輔,才消去油膩。
那麼這金陵烤鴨,僅需一碟咸甜鹵,就足以讓人傾心不已,再不覺有一分一毫的膩味。
鴨烤制時吸滿料的香,故而此時隨著不斷咀嚼,會從隙里溢出,在口中肆意流淌。而咸甜鹵,簡直是神來之筆,咸得恰好、甜得人。
那鴨皮被鹵泡得微微有些,失了剛出爐的脆口,卻反而有了另一種獨特滋味,香徹人心,配著微甜白飯,簡直一絕。
隨著舌頭與牙齒的共同努力,細多的鴨被從鴨骨之上全須全尾地剔除,經過多番的撕咬咀嚼,最后理所當然地被咽下。
如此味的金陵烤鴨,吃完仍覺意猶未盡!
薛恒只到驚為天人,夸贊之詞口而出:“金陵烤鴨之妙,再無能與之比肩的!”
一旁,許平悠悠開口:“哦?”
“須臾前,似乎正有人評了一句‘范烤鴨當為魁首’。”
“安遠兄,這魁首二字,莫非是我一直領會錯意思了?”
薛恒僵住,吮著鴨骨頭,憋出一抹尷尬笑容來。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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