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后門,孟桑右肩背著輔料箱,左臂夾著銀錢箱子,從馬車上下來。
車,姜老頭跟尋常長輩一般,細致叮囑:“租屋舍是件要事,魏老兒住在務本坊多年,盡管去尋他掌眼。你一個郎孤在外住,記得找個穩當些的屋舍,莫要心疼銀錢,不夠就來尋我……”
話音未落,只見孟桑用手指輕點裝有四十兩白銀的木箱,跟個撿到錢的土財主似的,眼中放。
姜老頭這話一時就說不下去了。
畢竟若是正經算個賬,他那些攢了多年的棺材本,也沒有桑娘手里的厚。
孟桑努力憋笑,故作正經道:“好啦,您快些家去,素素定在門口等著呢。”
話音未落,只見姜老頭繃著臉,一言不發將車門合上。
孟桑終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嘿!這老翁越活越回去了,不就揶揄了他一下,怎麼還跟個孩似的鬧脾氣!
杜昉立在一旁,笑道:“往常與我家阿郎來國子監,都是從大門進,今日多虧有孟師傅,才得以一窺后門熱鬧。”
孟桑掃了一眼對街的小攤,挑眉:“其實前些日子我剛來國子監時,對面還要更熱鬧些,便是過了用朝食的時辰,說還有五六個攤子守在那兒。如今幾日下來,僅剩二三。”
國子監食堂難吃的名聲,幾乎傳遍了整個長安,前段日子鬧出靳廚娘的事,更是“名”遠播。
為國子監司業的侍從,杜昉多有些耳聞。
“如今國子監食堂有孟師傅坐鎮,監生自然不會出來多花銀錢買吃食,”杜昉說罷,叉手行禮,“既已將您送到國子監,杜某這便送姜師傅回宣坊。”
孟桑笑著點頭,過車窗與車繃著臉的姜老頭道別。目送馬車漸漸離去,方才轉往國子監后門走。
后門閽人已經記的長相,堆起笑來問了一聲好,連忙開門放進來。
眼下這時辰,諸位監生已經上了好一會兒的早課,監各空空的,幾乎不見人。
步食堂,雜役們在清理桌案上的殘羹冷炙,很是忙碌。他們余瞧見孟桑影,忙不迭打了招呼。有機靈些的雜役奔至小門,告知里頭陳廚子他們“孟師傅回食堂”的消息。
阿蘭率先迎出來,手幫孟桑卸下肩上輔料箱,溫聲道:“師父,我來拿著罷。”
紀廚子等人也不甘落后,噓寒問暖起來。
孟桑掃了一圈食堂,挑眉問:“今日朝食如何?”
阿蘭淺笑,回道:“按師父昨日提前定下的食單,油條、豆漿、糜粥等一應俱全。”
孟桑又問了諸如“監生可滿意”“可有忙出錯”的問題,得到“滿意”“稍有忙,但不曾出錯”等等的答復,終于安下心。
和悅地夸道:“你們做得很不錯,待會兒教你們做烤鴨。”
得了夸贊,五個徒弟皆面欣喜之。阿蘭與紀廚子向來穩重,面上倒還穩得住;陳廚子和柱子喜形于,角都快提到耳朵邊,就差沒傻笑出聲。
至于文廚子,他明明眼中盡是欣喜得意,卻死命著上揚的角,拗出了一副四不像的淡定樣兒。
這時,魏詢和徐叔也從后廚過來。
孟桑笑著迎上,與魏詢說了要出去租屋舍的事,想尋對方幫忙。
魏詢頷首:“此事你問徐老兒,他在坊中結識的人多,人脈也廣。”
一旁的徐叔樂滋滋地手,笑瞇了眼:“恰巧曉得坊一牙人,子靠譜,等會兒便帶你尋他去,定要讓咱們孟師傅租到稱心如意的屋舍。”
孟桑聽了,安下一半的心來,輕快道:“那我先去把鴨子理好,午后空暇,勞煩徐叔陪我走一趟。”
徐叔自無不可,笑呵呵道:“正巧公廳爐昨日晚間就已改好,等租完屋舍回來,還能嘗到孟師傅做的烤鴨。”
三人都算是爽利子,三言兩語將事說定,各自分開去做事。
文廚子五人尚且恭恭敬敬候在一旁,見孟桑招手,立即跟上。
孟桑抬腳往后廚走,一邊問道:“鴨都理好了?”
這回是陳廚子搶答:“按師父昨日代的,拿筒吹足氣后,再封住,正吊在小院里晾著。”
一說起吹氣,徒弟五人面上都閃過一尷尬。
孟桑瞧見,笑著問:“怎麼了?”
不提還好,一提出這茬,五個徒弟面上更窘迫了。
柱子訕訕一笑,著后腦勺道:“我們給鴨子吹氣的時候,恰巧被徐監丞撞見了。”
孟桑琢磨了一下那場景——
食堂中,五人邊堆著一只只去鴨子。每人都拿小筒堵著鴨脖,拼命往里頭吹氣,而這時門口來了徐監丞,見著了五人對鴨子實施如此慘絕人寰的暴行……
“噗嗤”一聲,孟桑忍不住笑了,頂著徒弟們憤的目擺了擺手,好容易才憋住。
進后廚,繞過房屋墻角,小院便在眼前。
小院兩側架起一行行桿架,僅留中間一條過道去庫房。桿架上頭掛著一只只冒油的鴨,皮白中泛著,軀干微微鼓起,俱是一副被卡住脖子的吊死鴨模樣。
孟桑見了這麼多“凄慘可憐”的鴨兄鴨姐,尚來不及為其鞠一把淚,就已期待起晚間會嘗到的烤鴨滋味。
畢竟這些鴨子瞧著忒,烤出來必定滋滋冒油,香得嘞!
略看過,確認這些鴨子第一步理沒出錯,孟桑安下心來回后廚做皮水。
皮水是烤鴨一大要點,想要烤出澤紅潤油亮的鴨皮,此必不可。
食材都是早早準備好的,碗中下糖、開水、酢,慢慢攪拌,使之完完全全融在一、不分彼此。隨后端著皮水去后院,給每一只鴨子均勻刷上淡黃皮水,繼續晾胚這一步。
之后須做的,便是每隔一個半時辰涂一次皮水,不斷晾干。這事不難,剩下的皮水也夠多,孟桑索都給五個徒弟來做。
恰巧徐叔也安排妥當庫房的事,著圓滾滾的肚子過來尋。兩人與魏詢打個招呼,就正大明出去看屋舍了。
-
要不怎麼說,有人好辦事呢?
一出來,徐叔就領著孟桑找到相的牙人,言簡意賅道明來意。
那牙人見是孟桑要租屋舍,當即拿了幾串鑰匙,領著二人去看宅子。
前兩間都是一進民居,布局中規中矩,帶一個小院。屋舍的墻是黃土夯實的,墻邊布著凌草叢,瞧著蔫頭蔫腦,忒沒神。
孟桑都進去轉了轉,但沒說一句話,也沒問價錢。
牙人眼尖,看出孟桑不滿意這兩間,笑道:“倒還有一間小二進宅子,離國子監不過幾步路。院中挖了一口水井,另栽一棵百年圣果樹,除此之外,屋主還將床榻等一應什家當都留給房客,無須再另外購置。”
孟桑眨眨眼,心中了然:“就是價錢有些貴?”
“是了,一月租金六百文,”牙人笑笑,作詢問狀,“郎可要去瞧瞧?”
六百文,一年就是七兩銀子并二百文,國子監給的每月工錢就足夠應付,遑論手中還有四十三兩熱乎銀子。
孟桑自覺現如今也算是富裕人,當即毫不猶豫地拍板。
“走,瞧瞧去!”
于是,二人又被牙人引著穿過重重街道,來到位于國子監南邊一座白墻黑瓦的素凈宅子前。
到了這,徐叔雙眼亮了,樂呵呵道:“這宅子與我家不遠,沒幾步路就能走到。”
牙人與之相,笑道:“確是與徐老宅子離得很近。”
三人由東南角的烏頭門院。2
甫一進去,先瞧見的是外院。院中左邊是給仆役住的低矮小屋,院子偏右挖有一水井,挨著井的是水缸和兩張石桌,再往右是一間靠墻大庖屋。周遭種了些郁郁蔥蔥的竹子和矮灌叢,綠意喜人。
再往里頭走,便是院。地面鋪有半舊青磚,院子正中堂的臺基之上設一正堂,四面無墻,卷著一面面竹簾。正堂旁邊傍著一棵長勢極好、兩人高的銀杏樹,投下一隅影。此既可用來待客,也能讓主人家在此午睡,得半日閑。
孟桑方才反應過來,面上流笑意。
原來這牙人說的什麼圣果樹,竟然是會結果子的銀杏樹。
那要是真租下這屋舍,豈不是到了每年秋日,都能打了白果,擱在炭爐上烤著吃?
妙極!
四周還有正屋并東西廂房等四間大小不一的屋舍,里頭床榻、坐榻、矮柜一應俱全。
只要再買上布被、米面油糧等,便可挎著的小包袱款款住,無比便利。
一旁陪同的徐叔不贊道:“果真各什家當都齊全,廚下還留著鐵鍋與極干柴,屋主有心了。”
牙人面上堆著笑,不疾不徐地開口:“這屋主是國子監司業,近些日子快要致仕,已搬去兒子兒媳的宅子一起住。孟郎也瞧見了,屋家當齊全,模樣雖用舊了,但仍然結實好用,只要寫了契書就可住。”
孟桑了然,這牙人口中的國子監司業,必然是那位年過花甲的盧司業了。
牙人似是又想起一事,又道:“不瞞郎,其實這宅子可租可買。若是租,則一月六百文;若是買,僅需七百兩。”
聞言,孟桑眼皮狠狠一跳,瞬間覺得渾上下僅有四十三兩的自己,著實算得上窮困潦倒。
七百兩,按八百文的月錢來算,那得是在國子監干滿七十三年,期間還不能有額外花銷,并且屋子也不漲價,才勉強買得起。
當真是,長安居大不易啊!3
孟桑出得微笑:“囊中,還是租吧。”
一錘定音,孟桑二人隨牙人回去,又等來盧司業家中管事。雙方三言兩語談定各項事宜,爽快簽下契書,又送去辦了公契。
孟桑一口氣足一年房錢,一手著實實在在的銅鑰匙,另一手拎著裝滿剩余銀兩的大布袋,樂滋滋地瞇起眼,活像終于吃到燒的小狐貍。
甭提窮不窮,在這偌大長安城,好歹也算是有固定居所的人!
至于置業買房……一步一步來嘛。
咱買不起皇城腳邊務本坊的宅子,那去房價低些的南邊里坊買唄。畢竟這種工作在一線市區卻住在郊區的打工人生活,上輩子為社畜的早就習以為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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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風火火租完房,又購置了一些必要什,孟桑妥帖放好剩余銀錢,鎖上家門,便與徐叔回了國子監食堂。
此時,鴨子已經刷了第二次皮水,只待晾夠時辰后灌進料水或新鮮果子,被送進公廳爐開烤。
烤鴨這道吃食,做法很多,但主要分兩種口味——北京烤鴨和南京烤鴨。兩種各有各的滋味,真正的好吃之人本不挑,哪種都。4
南京烤鴨,妙就妙在最后澆上的鹵水,堪稱點睛之筆。煮出來的高湯加上調配好的香料,糖和醬也必不可,然后蓋上鍋蓋慢慢燜煮。直至香料、輔料與高湯各自的風味糾纏到一,轉化為濃厚鹵香,這一碗咸甜口的鹵水便做好了。
而北京烤鴨又有自己獨特的吃法,現下尚缺胡瓜、蔥白和餅皮。前兩者只是切細條,給紀廚子三人或者幫工去做即可,無須孟桑親自手;后者卻得由親手和面,再搟出一張張圓圓的面皮,每張之間涂上油后摞在一,上鍋蒸。
幸好五個徒弟里,文廚子原先就學過一些白案功夫。孟桑耐心地教了做法,又手把手帶著他做了一遍面皮,幾乎就能安心放手,將做餅皮的活出去,自去熬甜面醬。
忙活半天,就到了各只鴨子公廳爐的時辰。那場面,說是萬眾矚目也不為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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