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六,天。
曹府外剛搭好沒多久的雨棚木架子正在蓋桐油布,工匠站在兩頭扯布,再將布扎在架子上,已經蓋一小段距離,天本來就沉,被油布遮蓋的地方就更昏暗。風刮得有些猛烈,工匠沒攥,油布被吹翻,底下人一通嚷。
明舒正要踏進曹家大門,聞聲頭看眼,與站在棚底下指揮蓋棚的男人目對上。
男人詹義,明舒管他詹大哥。他是負責流水席這幫人的總廚,也是焦春祿的親信。
“賈爺,我看這天要變,估著往后兩天該下雨。下雨的話,這里的活就不好干,要不今晚我與哥幾個連夜把該搭的東西搭完,這樣后面幾天就可以專心備宴,東西到了也不怕被雨淋,您看呢?”詹義正與曹府的賈管家說話。
賈管家看看天,也覺得這樣最好,便點頭道:“那就辛苦你們了,我去稟報夫人一聲。”
詹義“誒”聲,暗暗朝明舒頜首。
明舒轉進曹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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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越發沉,雨要下不下,風將草木刮得瑟瑟作響。
距臨安城十數里的道,原本正策馬狂奔的一行人忽然勒馬調轉方向,朝著旁邊一條小道拐,行到蔽方停馬。前方是人跡罕至的荒林,是出臨安城的道必繞之林。
這行人之中有一人落馬下地,朝最前方的男人奉上一卷羊皮地圖。
“將軍,前頭就是渡林,這是輿圖,請過目。焦春祿的人馬應該就藏林中,準備隨時接應出城的同伙。”
曹海高坐馬上,接下輿圖后打開,看片刻,用指腹,朝地面啐口,眼里現出戾,他罵句難聽的話,才吩咐道:“陳永,咱們的人都到齊?”
旁邊馬上坐著他的副陳永,陳永聞言控馬走到他側,開口回道:“按將軍之命,屬下已經召集江寧附近人馬急行至此,現應埋伏渡林南面,只等將軍下令,就能來個甕中捉鱉,將焦春祿這網之魚與他的同黨一舉拿下。”
“這不是江寧地界,切記,莫引府注意,我不想惹麻煩。”曹海又道。
“屬下曉得,將軍放心吧。”
“捉到人后,就地解決,斬草除,一個都別留。”說話間,曹海又向沉沉的渡林,倏地揚起個得意的笑來,“想要算計老子?正愁找不著你們呢,老子你們一個個都有來無。”
“是。”陳永領命。
曹海便揮揮手:“你在這里指揮,其余人隨我進城。”語罷調轉馬頭,又吩咐其余人,“到了我府上,除我家眷外不管遇到什麼人,先拿下再說,若遇頑抗,格殺勿論。”
語畢,他頓了頓,才道:“簡明舒,記得給我留活口!”
————
秋日天黑得早,又是天,還沒到平時點燈的時辰,曹家里里外外已經都亮起燈來。
曹家外的空巷上已經點了許多燈,雨棚還沒搭完,工匠暫時停工,正坐墻下吃飯,待歇一陣再度開工。
正是飯點,曹家的廚房也已準備好了飯食,正由各房的下人送到各個院中給主子用。曹家護院們的飯食,也都送下去。今日的飯菜,有有酒,似乎格外盛。
一切與往常無異。
明舒這兩日都來給曹老太太請安,沒事就陪老太太念念經,老太太喜歡,便留在曹家小住,這會正和老太太在佛堂的禪房用飯。
曹老太太茹素,吃的飯菜與其他人不同,也很要兒子媳婦在跟前侍候,常常都是各房吃各房的,邊就只有一個老嬤嬤和一個小丫頭陪著,嫌一個人吃飯太悶,也就不講究什麼尊卑,都讓這老嬤嬤和小丫頭在旁邊陪著一起用飯。
今天明舒也在,四個人用飯,明舒陪盤坐在羅漢榻上吃,那老嬤嬤和小丫頭就拿小杌子坐在下首的方案上陪著吃。
每個人都是四菜一湯的份例,雖是素菜,卻也做得致漂亮。
“這麼吃飯才熱鬧。”老太太樂呵呵的,“就是委屈你,年輕輕的陪我這老太婆吃這些油腥子也不見的菜。”
“不委屈,我在家中也常茹素的。”明舒笑著給老太太舀碗湯,端到面前。
邊說笑邊用飯,老太太心大好,食也跟著好起來,吃一碗半的粳米飯,又痛飲了兩碗湯才罷手,老嬤嬤與小丫頭也都多吃些,只有明舒,顧著說話,倒沒吃多飯菜。
“我怎麼覺得,頭有些發沉?”曹老太太飲罷湯,歪在榻上正要和明舒再說笑幾句,眼前忽然間模糊起來。
老嬤嬤想起服侍,可剛站起也是陣天旋地轉,額又跌坐地上:“老太太……我……我也暈……”
小丫頭見狀心生不妙,忙站起喚道:“老太太?嬤嬤?”可二人已經沒了音,都趴趴倒在案上,小丫頭嚇得大急:“這……這是怎麼?”又看明舒,“舒娘子……”
明舒也已起,俯在曹老太太面前揮了揮手。老太太已經徹底昏睡過去。
平靜道:“可能飯食有些問題,你出去喊人,我在這看著。”
小丫頭忙急匆匆往外跑去,想要人,可沒跑幾步,忽然也跟著趴趴栽倒地上。
明舒看著這一屋倒下的三個人,整了整襟,踏出佛堂。
時辰已晚,天上沒有月亮,夜很沉,除了亮起的燈火外,曹府不知何時起,沒了聲音。
————
曹家巷子里掛的燈不知幾時被人取下,失去照明后,整條巷子黑深深的,只有雨棚上還沒全部綁好的桐油布,在風里呼呼作響。原本蹲在墻下用飯的匠人也都失去蹤影,曹家的大門已經閉,仿佛隨著夜晚的到來一起陷沉睡。
偌大的曹宅,除了正門外還有西北兩角門,現下全都關著,門各站著兩個男人把守,手里是明晃晃的長刀。
為了這一刻,詹義等人已經在曹家查了多日,曹宅的布局、護院人數及值換班的規律、曹家人的生活習慣……都逐一清,才與簡明舒定下這個計劃。
十六日夜發,以藥迷倒曹家人,讓簡明舒神不知鬼不覺報了這個仇。十七日天亮,趕著城門初開的時辰,逃出城去,與在渡林的焦春祿等人會合。
“詹哥,曹家人已經全部綁去佛堂給簡明舒,剩下的人都蒙眼綁起關在西廂。我點過人頭,沒錯。”還穿著短褐的男人站在詹義邊低聲稟報。
詹義點點頭:“派幾個人守在佛堂前后,別讓簡明舒跑。其余人跟我取寶。”
他說完踏進三房院中。
趁著簡明舒報仇的時間,他要去將被曹海藏在宅里的簡家財寶給起出來。
————
佛堂的漸漸亮起,有人舉著蠟燭將左右兩側七層銅燭臺上的燭火一支支點亮,照出佛龕下倒滿地的曹家人。
最后一只蠟燭被點亮后,明舒捧著手中蠟燭走到佛龕前拈起三炷佛香點燃。
細細白煙升起,檀香味飄散,明舒用手扇滅香頭火焰,站在佛龕前,朝著那上頭供著的翡翠觀音恭恭敬敬地拜三拜,才將香到香爐。
有人漸漸醒來,可眼前模糊的景象剛剛清晰,便發現自己被捆住雙手雙腳躺在佛堂里,當即嚇得要尖,然而里被布塞實,他只能發出一點嗚咽聲,抬頭驚懼地看著佛龕下站著的明舒。
明舒著一素,上沒有任何多余,常笑的臉此刻面無表,在燭火間著人生寒的森然氣息,目幽冷地看著倒滿地的人。
地上的人正在逐一醒來,每個人都毫無意外地驚恐地起來。
明舒對此毫不意外,已經給他們用過解迷藥的香丸,要的就是他們醒來。
“醒,就跪著吧。”明舒看著醒大半的人冷道。
有人“嗚嗚”幾聲,朝門口蠕撞去,門被撞開,可門外卻是冰冽的刀閃過,把那人嚇得又回屋中,門再度關上。
“別想著逃。”明舒并不理會想逃的人,只冷道。
地上傳出被嚇壞的嗚咽哭聲,曹家的人不知發生何事,都驚懼地在一起。
“跪!”明舒忽厲喝一聲。
尖銳的聲音宛如刀刃劃。
曹家人中有幾個被嚇得不行,瑟著跪在了佛龕前。
曹老太太醒得最晚,昏昏沉沉睜眼時,邊的何氏正挨著哭。
明舒走到老太太面前,蹲下將里的布扯下,復又起,居高冷睇曹老太太,臉上再無昔日討好賣乖的笑容。
“舒娘……你……”曹老太太意識漸漸清晰,已驚得臉煞白,強撐著問道。
“我不舒娘。去歲江寧傳出的那樁滅門劫殺案,你們都聽說吧?我就是江寧簡家的獨,也是簡家僅存的活口。”明舒緩緩道,“除了我以外,簡家上下三十七口人……全都死。老太太,您可知道,真兇是何人?”
曹老太太驚恐地看,又看看滿地或跪或躺的曹家人,意識到什麼,微微道:“舒……簡娘子……”
“對,老太太沒有猜錯,真兇是你三兒子曹海。”明舒見答不出口,便開口替說道。
“不,不可能,我兒子上戰場,掙過功勛,得圣人嘉獎,是朝廷派駐江寧的將軍,他不可能……不可能犯下這樣的罪……你一定是弄錯……”老太太抖地搖起頭,渾濁的眼眸綻出不可置信的芒。
并不相信明舒的話。
明舒轉頭向佛龕上的觀音像,眼眶微紅,口吻卻依舊冽:“老太太,你拜這尊觀音像大半年,還不知道這尊觀音的來歷吧。我來告訴你吧,這尊觀音像是我的阿爹,江寧簡家的簡金海花重金尋得的翡翠石,再按照我阿娘的模樣,一刀刀刻出來的,是我阿爹多年前送給我阿娘的禮。我阿娘之后,這尊觀音就被擺在我爹屋里。這是……我阿娘的玉像。”
說話間手那尊翡翠像的擺,隨后轉道:“這大半年你日夜跪拜的,是我阿娘,不是什麼觀音大士!不你跪得也沒錯,你們全家都該給我阿娘下跪,給我簡家那三十七條亡魂下跪!”
“不可能……這不可能……”老太太喃喃一聲,陡然間轉頭向邊的何氏,喝問道,“老三媳婦,這觀音像是你們送來的,你……你知道來歷嗎?”
何氏只拼命搖頭,恐懼的淚水不斷落下。
明舒上前一把出口中的布帛,這才尖聲道:“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這觀音像是曹海他從江寧市面上淘弄來的,這其中定有誤會!簡娘子一定是誤會……”
“誤會?”明舒都不必與他們說那些勾結、豢養私兵的勾當,單就提了一件事,“曹三夫人,你那院落里藏的東西,不是誤會吧?就算你不知,可那麼多箱的財寶,你怎能收得心安理得?!”
何氏猛地閉,面灰白地盯著,良久方道:“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那些是……是……”
“是曹海帶回來讓你收著的?你為何不想想,曹海一介武,奉祿一年才多?怎能斂得如此巨財?曹老太太,你們為何也不想想,你們這三四年間住的吃的用的,一應花銷,他曹海是從哪里給你們掙來的?你們祖上無積財,這些銀子……如何來的?你們怎可過得如此心安理得?”
明舒說著聲俱厲,通紅的眼眶中似要流下來。
“老太太你滿口神佛,可知你日夜跪拜的觀音,可知你的吃穿用度,可知你做善事花的第一文錢,通通都沾著我家的!你修橋鋪路,行的是什麼善,積的是什麼德?神佛若有眼,怕也于你供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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