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原心知柳東溟對他嚴懲戒勉和尚有些不以為然,說道:“柳使臣、金參軍,這和尚分明是挑撥我大明與貴國的關系,作為一個朝鮮後裔說中國人怯懦無勇、說貴國一人直抵得中國百人,此言可是有心肝者?大明立國至今二百五十年,貴國二百五十年之庇,曩者貴國經倭寇之難,王京淪陷,社稷將傾,本朝即遣十萬之師,竭厥歲月,舍生忘死,平倭氛,我大明將士告別父母妻兒遠離家園,蹈烽火之地、歷刀兵之險,不顧以至捐軀者為何,念貴國國王世篤忠貞也,念兩國世代好也!”
張原言詞慷慨激昂,擲地有聲。
柳東溟、金中清二人面有愧,柳東溟道:“張修撰教訓得是,昔者楊經略自班師歸國,王京士人男重髫戴白,送出北郊,依依不舍,壬辰再造之恩,萬世不可忘也。”目視戒勉和尚,斥責道:“你這和尚不好生修行,卻妄議國事,愚蠢悖,正該嚴懲。”
張原又道:“此僧方才又說此地曾是高句麗都城,這話倒是沒錯,但最後那句‘不知何日能重歸我國’,就憑這句話,判你終生流放也不為過,無論是在大明還是朝鮮,你說這話都是等同於謀逆的重罪,朝鮮國紹繼的是商王文丁之子、肘王之叔箕子的傳承,與中國乃是父子兄弟之國,期間有衛氏高麗、王氏高麗、新羅、百濟諸朝代,但高句麗卻算不得朝鮮的政權,若依這和尚言下之意,那麼若是有高句麗王室後裔出現,貴國海君難道就應謝國讓位?”
張原此言犀利,柳東溟心中波瀾大起,海君是他妹婿,繼承王位頗有名不正言不順之譏,又死了有可能與他爭王位臨海君和永昌大君,所以海君對傳承、名分問題最是忌諱,千年前的高句麗王室後裔再出現是不可能了,但朝鮮王室的其他員依舊覬覦著朝鮮王位,反對勢力依然強大,海君的地位遠未穩固,張原這次赴朝鮮冊封世子就是表明大明對海君政權的肯定和支持,若是因為這個和尚的胡說八道而讓張原不快以致影響冊封,那是柳東溟絕不願意看到的——
柳東溟向張原請求道:“張修撰,此惡僧言語荒悖,在下實在氣憤不過,此僧先輩是朝鮮人,我要代其朝鮮先祖笞罰他。”
張原微笑道:“柳使臣不必為這等人氣,由本關千戶所置便是。”
寺僧戒勉被高近六尺的馬闊齊反揪著好似老鷹抓小,這時垂頭喪氣,不敢發一言,張原即命馬闊齊押著戒勉和尚去連山關的千戶所,范通事跟隨前往說明況。
這時雲開雨住,鋪灑下來,城北的青嶺出青翠山,張原道:“柳使臣,趕路要,吩咐驛站趕開午飯,我們今日也可趕一站路程,如何?”
柳東溟自是求之不得,與金中清先回驛舍去了,張原和阮大鋮不改初衷,依舊到寺後看荷花,四月下旬天氣,有些荷花已綻放,晨起的這場大雨,將青青荷蓋和紅、大紅的荷花濯洗得更增麗,這普慈寺後的園子頗廣,有五、六畝,現在除了張原、阮大鋮幾人外,別無他人,先前還看到有個小和尚探了一下頭,後來就沒影了——
阮大鋮笑道:“介子能言善辯,說得柳東溟狠不得親手鞭打那禿驢,禿驢也實在可惡,竟說朝鮮一人就抵得我們百人,若是這樣的話,壬辰倭朝鮮國王還需要一日數道求救奏疏送到北京嗎!”
張原道:“小國寡民,夜郎自大,好了傷疤忘了痛,又見我大明近年邊備不修,
生了輕慢之心而已。”阮大鋮道:“起先那柳東溟似有不以為然之,被你慷慨言辭打,翻然知悔了。”
張原笑道:“不見得,只是勢所迫,我有個小故事說給集之兄聽,某裡正有一,貌待嫁,有兩個男子求婚,其中一個男子曾經在山中狩獵時救過裡正一命,而另一個男子呢,卻被裡正救過——集之兄以為裡正會把許配給哪一個?”
阮大鋮搖著折扇道:“當然是許配給那位曾救過裡正的男子了,知恩圖報嘛。”
張原微笑道:“按常理是應該如此,可是在某些人看來,整日面對救命恩人會覺得抑不舒暢,而施恩有時會很愉快,所以裡正把兒嫁給了那個他曾經救過的男子。”
阮大鋮道:“這是忘恩負義之人啊,朝鮮當不至於此。”
張原道:“有些人,你對他十次好,他習慣了,心安理得,而有一次不好,他就懷恨在心。”
阮大鋮低聲問:“介子是說海君?”
張原笑道:“我可沒這麼說,我是泛泛言之。”
阮大鋮一笑而罷。
……
四月二十三日午前,冊封使團一行過湯山城,此地臨近鴨綠江,河流縱橫,遇水淺的就涉水而過,水深的大河就要雇渡船,北地橋梁極,柳東溟為加快行程,先一日就派人騎快馬趕到前方準備渡船,所以不至於在岸邊空等浪費時間——
午後過了狄水,行出十余裡便是大明與朝鮮的邊界鴨綠江,義州兵馬節製使安汝訥早已得知天使即將到來的消息,派水軍虞侯率五艘板屋船在北岸等候,那水軍虞侯拜見張原、柳東溟,遙指鴨綠江南岸道:“大王派來迎接天朝冊封使團的戶曹柳參判閣下已經到了義州,卑職方才已命快船渡江,告知天使已至鴨綠江,柳參判閣下即會到江邊相迎。”
柳東溟大喜,對張原、阮大鋮道:“柳參判是我胞弟,名西崖,前日在廣寧,我派人四百裡加急回國報信,我王已知天使到來,故派人到邊境相迎。”
張原心道:“文化柳氏果然是朝鮮大家族,柳東溟是二品衛大將,其弟又是戶曹參判,都是實權人。”
張原對朝鮮製有些了解,朝鮮王國在議政府下面設戶、禮、兵、工、刑六曹,議政府相當於大明閣,六曹相當於六部,六曹首長稱判書,正二品,副職稱為參判,從二品,柳東溟的胞弟柳西崖是戶曹參判,相當於大明的戶部侍郎,海君派從二品的戶曹參判千裡來迎,可見對大明這次冊封的重視——
這五條中型板屋船屬朝鮮水軍,可在近海航行,每條船都有近八丈長,一次就把使團百余人連同車馬以及及魯太監手下商人張儒紳的三十車貨一並運過了鴨綠江,魯太監這算盤打得真是明,商隊跟著使團走,能省下一筆可觀的運輸費用——
張原與柳東溟並肩立在船頭,張原看著斜下浩的江水,心道:“我張介子今日也雄赳赳氣昂昂,過鴨綠江了。”
柳東溟很愉快,今日是四月二十三,能趕到義州城,從義州到王京一千兩百裡,在王子李祬生日前趕到沒有問題了,心裡算是落下了一塊大石頭,柳東溟指著越來越近的南岸道:“張修撰請看,我弟來迎天使矣。”
張原讓馬闊齊取來他的千裡鏡,調整焦距一看,南岸旌旗招展、列隊整齊,有鼓樂聲隨著江風傳來,張原對柳東溟道:“柳大將看看哪位是令弟柳戶曹。”
柳東溟對著遠鏡仔細看,驚喜道:“數裡外景象歷歷可辯,天朝事實為神奇——義州兵馬節製使安汝訥也來迎候天使大駕了。”
說話間,大船到岸,張原、阮大鋮由柳東溟、許筠、金中清陪同先下船,戶曹參判柳西崖和義州兵馬節製使安汝訥上前見禮,柳西崖不會說漢語,由金中清和范通事翻譯,無非是天恩浩、天使遠來辛苦雲雲。
安汝訥在江邊設帳、擺酒,為天朝使臣一行接風洗塵,義州員一一上前向天使敬酒,這些朝鮮吏的朝服禮儀與中華大同小異。
薄暮時分,張原一行在義州鎮營五百軍士的扈從下馳義州城,義州是朝鮮距離大明邊境最近的一座城,屬平安右道,雖是州城,但城製狹小,矮垣頹牆,論防都比不上大明的一座驛堡,街市卻是頗為熱鬧,大明來的商人、建州真、蒙古人,甚至遙遠的東海真都有在這裡做買賣的,茶葉、人參、鹿茸、珍珠、貂皮、麻布、驢馬、豬羊等等商品種類繁多,但鐵和弓角是止買賣的,朝鮮出產的製造火藥的焰硝也是,義州城中居民以漢人為多,使團一行從街市經過,滿耳聽到的都是大明話——
見到張儒紳的商隊城,很多商販紛紛圍攏過來詢問是何貨、價錢幾何?張儒紳嚴令手下不許答理,他的商貨不會在這裡出售,三十大車上等真、彩緞、瓷、木雕,值得一萬五千兩銀子,這些蠻夷小販哪裡出得起那個價錢,只有平壤、漢城的王公貴族和紳富豪才用得起——
當夜使團一行在義順館歇息,次日一早柳東溟、柳西崖兄弟陪同張原等人上路,自進朝鮮境,沿途皆有朝鮮員和軍士迎接、護送、馬匹更換、膳食住宿安排得妥妥帖帖,又喜天氣晴好,使團行進比之在遼東還要快速一些——
四月二十九日申時初,朝鮮第二大城西京平壤遙遙在,將至近郊外城,就聽鼓樂齊鳴,飾斑斕彩絢爛的人群載歌載舞而來,列香亭、龍亭、儀仗、鼓樂熱鬧煊赫,執杖者頭戴峨峨黑紗冠,穿大袖葵花衫,腰系金釘帶,樂工皆著襆頭束帶,又有扮百舞蹈的,幡幢有四聯大字:“萬國同歡爭蹈舞,兩儀相對自生。天下太平垂拱裡,海東無事鑿耕中。”
朝鮮國王海君獲知天朝使臣過了鴨綠江,又派禮曹參判禹煙趕到平壤來迎接,以示對天使的禮敬,禹煙與張原等人見禮畢,導平壤城,當晚在大同館大設筵席,館門外東南兩面樹鼇山、張燈結彩,列伶諸戲,平壤民眾如慶大節一般歡歌笑語不絕。
大同館宴會廳燈火輝煌,菜肴盛,宛然韓劇《大長今》裡的宮廷宴席景象,單是糕點就有八份,各不相同,其他參、熊掌、雉、灸貊、鮑魚……各種山珍海味數十種,柳東溟、柳西崖、禹煙等朝鮮員頻頻舉杯向天使張原等人勸酒,這酒是慶州出產的朝鮮名酒,有糯米酒獨特的香味,與紹興荳酒口味相似,張原品來頗親切——
酒過三巡,但聽得環珮叮當,隨即是香風襲襲,張原舉目看時,只見樂兩行,約二十余人,一個個盛妝華飾,輕盈窈窕,各抱樂升堂跪於廡下——
禮曹參判禹煙起向張原、阮大鋮拱手道:“天使遠來,小邦無可為奉,此樂數輩是在下奉王命從王京攜至以奉歡,兩位大人莫嫌鄙,容其奉侍。”
張原與阮大鋮對視一眼,二人心裡都是想:“海君真是熱,竟從漢城派了樂來侍奉,聽禹參判的口氣,還要這些樂為我等侍寢!”
阮大鋮是好的,久聞高麗子溫麗,他是很想嘗嘗異國子的風味,但他是副使,不敢作主,且看張原如何主張?
堂堂上國使臣不能控制自,容留朝鮮樂侍寢,當時是爽了,但難免被朝鮮員看輕,而且歸國後說不定哪天就被言翻出來彈劾了,他張介子可不是這麼隨便的人啊——
張原微笑道:“久聞貴國音律有唐宋風,在下願意傾聽。”
柳東溟、柳西崖兄弟相視而笑,自來大明使臣來朝鮮,朝鮮王都會命樂侍奉,儒學出的大明使臣拒絕的居多,也有放縱容納的,收賄賂的也有,而此番兩個天使,正使年方二十,副使剛過三旬,都是年得志,青春意氣,想必也會接樂侍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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