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見他舉手將丸藥送到跟前兒,便道:“這是……什麼?”
白樘道:“療傷治病的良藥。”
那紅在眼前漾開,模糊又清楚,云鬟無心吃這藥,忍不住問道:“尚書,我不是已經罪無可赦麼?如何又回到了宮中?”
白樘道:“怎麼,你反而想在監察院里不?”
云鬟呆看了他片刻,忽然醒悟自己人在榻上,未免不像話,當下便起下地。
白樘道:“你子虛了,再顛只怕越發不住,老實些就是了。”抬手在肩頭輕輕按落。
云鬟轉頭看去,卻見那干凈的長指緩緩落定,卻又瞬間離開,只留下一道虛虛地影子。
啞然之際,云鬟道:“我的事,是不是連累了尚書?”
白樘道:“我如今不是好端端地在麼,又連累什麼?”
云鬟道:“我聽說……”
未曾等說完,白樘道:“你不必多想,我選擇為之事,都是深思慮,并不會為了什麼人為難。”
云鬟聽了這句,反略覺安心。
白樘端詳著,道:“把這藥吃了。”
云鬟舉手接了過來,看了片刻,嗅到一極淡的香氣:“這是哪里來的?看著這般難得。”
白樘淡淡道:“特給你要的。”
因站的近,見長睫輕眨,似兩排地小扇,而臉蒼白幾乎明。
目所至,依稀能看清耳畔那淺淺微藍的脈,自從趙黼失蹤那一夜開始……就清減下來,一路至此。
昨兒抱回去,手中的人極輕,給他一種覺,就如同是秋日枝頭的一片枯葉,隨時都會被肅殺秋風掠走。
略覺意,白樘退后一步,默默調息。
不相見,卻偏相見。卻也顧不得了。云鬟心中的疑問甚多,復抓了一個最要的,問道:“尚書自然消息最為靈通,不知可有了他的下落了?”
白樘正調息中,聽了這悄悄地一句,一口氣陡然紊,心頭撞。
剎那,仿佛吃了口壞了的酪,舌尖也略覺麻。
云鬟見他臉古怪,當下不敢再問。
白樘無心逗留,道:“我尚且有事,先去了。”他叮囑一句,袍袖微揚而去。
云鬟看著那道軒昂背影,心中卻還有一句話想問,卻又擔心話一出口,又生出事來,倒不如讓他就這樣離開。
正怔怔思忖,白樘卻無端止步回頭,那雙眸中晴泛,角微張。
他分明像是個有話要說的模樣,卻竟一字未響。
最后只道:“好生服了那藥,大有裨益。”
白樘去后,靈雨方捧著熱水進了殿,問道:“尚書去了?”
云鬟心不在焉地看著手中丸藥,“嗯”了聲,靈雨也瞅了眼,道:“尚書給的?只怕是極名貴的好藥,總也比太醫院里的強,且快吃了要。”
云鬟抬頭道:“先前你說……尚書被罰俸,又被斥思過之類,如今他能進宮來,許是無礙了?”
靈雨道:“人都來過,當面兒怎不問仔細?卻又問我?我聽得哪里比得上尚書親自說?”
云鬟嘆息,靈雨倒了水,小心捧了過來:“罷了,才略好了些,又要勞神了,且先吃藥。”
云鬟因連日極進食,那藥香被水汽一沖,竟覺很不用,手掩著口,便急急咳了起來。
靈雨忙將水放下,便扶著為順氣。
云鬟了半晌,喝了口熱水,卻覺著好過了些。
此后數日,云鬟的病漸漸好轉,也很快臨近新年。
這日,正是除夕,天兒有些許的沉,皇城不許放炮仗,外間卻依稀有些零碎的竹聲響,來。
這樣萬家團圓的時節,云鬟倚窗遙想,竟回到鄜州那個大年初一,清晨絕早的形。
正神游天外,有侍進來,躬道:“圣上問……問您好了些不曾,傳快些過去說話兒呢。”
靈雨雖在宮中廝混良久,聽了這話,仍是忍不住手兒發抖,不知吉兇。
云鬟抬頭道:“知道了,即刻便去。”
靈雨忙握住手:“才好了些,可能撐得住?”
云鬟道:“我知道你為我著想,可知我心里也想早點兒見見陛下,解除心中疑?”
當即匆忙換了裳,靈雨親自陪著前往寢殿。
不管換哪里,陳設布置何等的華貴,皇帝的寢宮都著一森然氣息,步其中,就像是走進一個世間最寬敞瑰麗,極而大氣的虎。
仿佛每一塊兒可鑒人的琉璃磚下,都埋著白骨,每一塊兒斑斕的毯底下,都浸著鮮。
再次跟趙世相見,各自驚訝。
云鬟詫異于皇帝的老朽,而趙世則詫異于的清瘦。
尚未開口說話,趙世先低低地笑了兩聲。
云鬟跪地,低頭的當兒,眼前許多小小金星竄。
趙世喝令平,方道:“聽說你也病了,可好了些?”
云鬟道:“是。圣上可也大安?”
趙世道:“朕的是心病,安生不了。”
云鬟默然,趙世長嘆了聲,忽地又說道:“若不是這一場,朕還真的不知道,原來你是這樣的得人心。”
云鬟疑,抬頭看向趙世。
趙世卻也正盯著:這樣麗的孩子,看似弱的跟一枝花般,只要他手指微微一,便能頸斷花折,碎骨。
卻想不到,這“花兒”,會有那許多人舍命相護。
云鬟不知皇帝這話的意思,因為并不知道,先前,就在被囚在監察院牢房中的時候,朝堂上有過一場空前的爭執。
當時早朝上,趙世撐著病,聽監察院梁史稟奏謝——崔云鬟扮男裝,禍朝綱之事。
梁史稟明來龍去脈,趙世耷拉著眼皮問道:“眾卿,不知都意下如何?”
滿朝文武,寂然無聲。
若是換作別的什麼人,只怕即刻便有人跳出來,歷數諸多罪過,指摘百般不是。
但是如今這個人,卻曾是刑部里鼎鼎有名的,白樘手底下極得力的。
群臣因礙于白樘的面,有數人生怕滅了一個崔云鬟事小,若是因此牽扯了白樘,得罪了這人,豈不是弄巧拙。是以這是一則顧忌。
至于另外的原因,卻是眾人都對謝此人,甚是絡。
從云鬟上京的頭一日便嶄頭角,破兵部隋超親妹被害案,到宮恢復山河圖……以及此后種種。
京城的員,哪個不是順風耳千里眼?早就將“謝”的底細打聽的一清二楚。
卻是清白而平正的很。從南到北,自縣衙最底的小吏做起,一路經歷諸多離奇險駭,艱難坎坷,最終在刑部于白樘手底當差,眾人都是服氣的。
當百聽聞這謝原來是個兒后,反應可謂彩紛呈。
有人萬不肯信,說世間再無這般膽大包天又且能耐的子。
有人卻道:“原本那謝的相貌就過于清秀俊了,且當日皇太孫在的時候,兩人之間多有曖昧。想當初皇太孫還是晏王世子的時候,豈不是跟崔侯府的那位嫡就……可見是真。”
也有些守舊正統之人,在驚異之余,卻是不得這般“離經叛道”的舉止,先前對“謝”有多稱贊,如今就有多怨憤。
除此之外,又有一干素日里嫉恨“謝”升的快的,聞聽此信,自然遂愿,便想趁機踩上一腳。
金鑾殿上頃刻的沉默后,果然便有兩位史出面,道:“我朝以來,就從無這樣驚世駭俗的行徑,一介流,兩截穿三綹梳頭,只該安分守己留在宅,恪守婦道,這崔云鬟卻如此放浪形骸,混跡朝堂,出皆同男子一般,全無半點貞節廉恥可言。此風端然不可長,必當嚴懲。”
另一人道:“且雖然的是刑獄行當,卻是個最目無法紀的人,不憚違背律法,違背婦德,且更加目無君上,此乃欺君之罪,不誅滅,不足以警戒后人!”
趙世微微點頭,卻并未出聲。
正在此刻,忽然間有人道:“圣上,臣有話說。”
這開口的,卻是云鬟的父親,崔印崔侯爺。
趙世道:“你有何話說?”
崔印跪地道:“云鬟雖是臣之,然而從小便在外侍奉親母,偏僻鄉下,回到京中后,也并未如尋常貴門小姐般養尊優,最終,竟得死遁而逃。”
淚水潸然而下,崔印道:“臣本該如尋常孩兒般無憂無慮,卻迫得死遁在先,差錯,鬧出這天大的罪過在后。臣不敢替說,只是,有道是‘養不教,父之過’,這一切的罪責,源頭竟是在臣,故而……臣愿意替兒領罪過。”
趙世挑了挑眉。
崔印旁邊的人,卻正是崔承,滿面驚疑地看著崔印,眼中原本的錯愕冷銳,卻翻做了閃閃爍爍地淚。
崔承出列,同跪地道:“臣也愿意領罪,當初姐姐回京后我跟相見,實則我早就認出是,只是怕為難,才一直忍不說。”
崔印大驚,喝道:“承兒!”
崔承朝上繼續說道:“若說犯了‘欺君之罪’,那麼我也是同犯,求皇上殺了我,饒了姐姐!”
崔印聽到這里,越發淚如雨下,便挪到旁邊兒,將崔承一把摟住。
父子兩個抱住,無聲大慟。
滿殿群臣,不由容。
正在面面廝覷之時,卻聽有一個人也說道:“臣,也愿替崔云鬟領罪。”
崔承崔印也就罷了,畢竟是崔云鬟的父兄,可是此刻說話的人,卻每個朝臣心中都震了震,錯愕意外。
原來此人不是別的,正是刑部尚書白樘。
趙世抬眸:“白卿,你又有什麼話?”
白樘道:“請圣上降罪。臣也犯了欺君之罪。”
趙世哼了聲:“你是何意。”
白樘道:“當初崔云鬟回京后于吏部銓選,卻被人告知不得資格,那件事,便是臣的所為。因為在那時候,臣已經知道了是個兒。”
滿殿死寂,繼而“嗡”地響,像是驚飛了一片蒼蠅。
趙世道:“那會兒你就知道了?”
白樘道:“是,雖然臣知道了,但臣仍是并未揭破,也跟一同欺瞞著圣上。故而很該跟同罪。”
白樘說話之時,靜王在旁擰眉,有些憂惱之。
群臣竊竊私語片刻,又都暗中了把汗,均看向皇帝,卻不知皇帝是何意思。
趙世默然片刻,測測問道:“白樘,你向來清正明銳,鐵律無私,這一次卻是為了什麼?”
白樘道:“臣原本指使吏部的錢大人將除名,便是想維護朝廷法紀。又暗中保全的命。誰知后來又有圣上召見一事……臣擔心當朝指出,會惹得龍大怒反害了。另外……”
趙世冷笑:“另外如何?”
白樘道:“臣看過在會稽時候經手的案件,那等縝明細,竟是世所罕見,故而臣雖然難以接是個兒為,可是卻又忍不住想,若是此是個男兒,那豈不是百姓之福,社稷之福……于是存了個惜才之心。”
趙世道:“你是刑部尚書,竟也能胡鬧如此,太讓朕失了。”
白樘道:“臣的確違法,不敢辯駁,然而臣生平第一次,覺著如此是值當的。”
趙世喝道:“你說什麼?”
上次嚴大淼謀私,白樘亦能明稟皇帝,不料事才過了不多久,他竟為了一個子而改變了向來心志。
群臣噤若寒蟬,白樘的聲音便顯得尤其清晰:“謝進刑部后,地方呈送的死刑案子經過的手,迄今為止已經挑出了十幾件疑案,經查證,先前的‘殺妻’‘殺’等六件都系冤案,原本枉殺的得了生機,原本逃之夭夭的惡徒又被追索,可知當地百姓都盛贊朝廷明君在位,才能明察秋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