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坐了33小時的座，下火車時雙腳浮腫像水泡過的饅頭，走上幾步，又刺又麻。

北京西站人人，跟鄉下外婆家趕幾千只鴨子的盛況有一拼。

材瘦而細，是掉進鴨子堆里的一豆芽菜，被裹挾著卷下站臺，涌到火車站大廳。

兜里的手機震著大起來。杜若掏手機時旁邊有人回頭看，奇怪這年代居然還有諾基亞。

杜若細聲：“喂？”

“到哪兒了？”電話那頭，男生的嗓音有些不耐煩。

“下火車了。”

“問你人在哪兒！”

四找標志：“大廳。北廣場大廳。”

“北三區停車場，A區0209。”那頭說完就撂了，仿佛打這一通電話讓他多費勁似的。

杜若見過景明。

四年前，景家夫婦去西南邊境給貧困學生獻心，帶著他們的兒子景明。

十四歲的男孩又高又瘦，白白凈凈，讓杜若他們一干黑黢黢瘦的孩子們看傻了眼，不敢靠近。

長得像天使一樣好看的年只顧窩在車里玩iPad，被他媽扯下車時眉梢眼角挑著嫌惡，看四周人與，如看垃圾。

原計劃要在杜若家吃頓便飯，景明死活不肯，連家水杯都不，景家夫婦作罷，很快返程。

景明上車時，電視臺的記者塞給杜若一束花，讓送過去。

年坐在車里，一個警告的眼神，沒膽上前。

他砰地關上車門。

杜若拖著碩大沉重的箱子一路詢問，好不容易找到北三區停車場。

A區0209停著一輛白的車，造型囂張像坦克。

景明形單薄，白襯衫牛仔，靠在車前蓋上打游戲。他戴著墨鏡，塞著耳機，下頜時不時嚼一兩下口香糖。

“！”

“媽的傻！”

“你他娘的會不會玩！”

杜若一頭的汗，手心漉漉抓著拖桿箱，朝他走去。

景明雙手快速抖著手機，余注意到有人靠近，他的臉微微轉過來，墨鏡遮著，看不清眼神，臉上表近乎沒有。

他沒作出任何反應，直到走來他面前站好。墨鏡上那道峻峭的眉峰才極輕地挑了一下。

黑鏡片后，年眼神戒備，上下掃一眼。

頭發汗，襯衫皺，氣差，人狼狽。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他，跟走散了又回來的小鴨子似的。

他終于想起自己是來干嘛的了。手機游戲已顯頹勢，他敗興地說：“不玩了，撤了。”

他扯下耳機，塞牛仔兜里：“杜若春？”

杜若輕聲：“我改名字了。”

“哦？”他眉一揚。

“杜若。”

他右邊角往上一掀。

心想，呵，杜若？

就這幅樣子還杜若？狗尾草吧。

他從兜里掏出車鑰匙摁一下，后備箱彈開。他下指了指，示意把行李箱放進去。

杜若一聲不吭，低著頭走到車后提箱子，提不。憋得額頭冒汗，滿臉通紅。

景明看一眼，眉深深皺起，擰一個疙瘩，全上下都寫著“排斥”兩個大字。

他終于看不下去，走過去，一把奪過手里的箱子要扔車上，沒想那箱子沉得要死，他差點手砸到腳。那得鬧大笑話。

景明漲紅著臉把箱子扔進后備箱，忍不住呲牙罵道：“！這麼重。”

杜若小聲解釋：“帶了點兒禮給叔叔阿姨。”

景明無端火起：“什麼禮？你家鄉的石頭？”

“……”

不言語了。

他走近，抓住后備箱摔闔上，高高的個頭一瞬擋住停車場里的燈。他聞見上火車車廂的氣味，再度嫌惡地皺了鼻子。

杜若渾然不覺，吶吶奉承一句：“你……長得好高了啊。”

景明暗嘲拙劣的討好，不屑地說：“我們見過？”

“見過啊，四年前，叔叔阿姨帶你去過我們家。”

“不記得了。”他說，“別套近乎。”

杜若閉了。

汽車在地下停車場繞行，車里警報聲響不停，景明聽得煩了，說：“系安全帶。”

“嗯？”

“系安全帶！”

趕把座椅旁邊的帶子拉出來扣好，發現這人脾氣不是一般的差，對不是一般的嫌棄。也有些無所適從。這局促的難過和尷尬一如當初被名校錄取后電視臺報社記者番去家采訪轟炸，發表激辭一樣。

好在初來首都，是喜悅的，很快被窗外的風景吸引。

夏天還沒過去，道路兩旁的楊樹梧桐樹蓊蓊郁郁。藍天下，高樓林立，立橋穿梭，燥熱的風從鋼筋混凝土的樓宇間吹進車窗。

風也是干熱的。

明天去學校報道后，就要在這座現代化的國際大都市開始嶄新生活了。

最好的首都，最好的大學。

心雀躍，難抑激。

在那之前，要先去景家拜訪叔叔阿姨。父親早亡，家境貧困，如果不是景家夫婦的資助，早就得持生計，輟學在城中村里做小買賣了。

雖然上月接采訪時，一遍一遍在鏡頭前吐的恩，讓尷尬。但這份恩是真摯的，謹記于心。

兩人一路不說話。

半小時后，車停在一個居民生活區。老舊的紅墻磚瓦房，小區外一排小餐館，諸如桂林米、黃燜米飯、重慶小面之類的。

杜若下了車，心中正嘆景家生活條件普通卻一直在資助時，景明鎖上車門，往路邊一棟樓里走。

趕跟上去，提醒：“我行李還在車里。”

他頭也不回，一步三臺階：“不拿。”

杜若跟著景明上樓，沒想竟是網吧。

景明找了臺機子，戴上耳機開始打游戲。

他盯著屏幕兩眼放，細長的手指在鍵盤上迅速飛舞，把鍵盤敲得噼啪響，里時不時蹦出幾句臟話。

屏幕上，小人兒殺來殺去，波炸。

杜若看不懂，也沒興趣，只能坐著干等。

一局打完，他贏了，心不錯，跟屏幕那頭的同伴笑鬧一番，轉頭見杜若坐在一旁發呆。

他不發一言，手過來給的電腦開機。

杜若這才注意到他白襯衫的袖子上有一條長長的淡金龍形花紋，從肩膀上蜿蜒到袖口，繁復瑰麗，卻低調幽暗，不細看不會察覺。

又見他襯衫袖口側一小塊方形的銀灰紋，淡淡的，畫龍點睛。每一顆扣子都是柏木質的，做了微雕，細微之別有天。

襯衫的布料很有質，穿在他上版型極好。乍一看是普通白襯衫，細看則藏致，難得名品。

低頭把自己襯衫袖子上的線頭藏了起來。

景明繼續玩游戲。

杜若開了電腦也無事可干，一天奔波太累，打了幾個哈欠，不自覺趴在桌上睡著了。

景明玩到半路朝這頭瞟了一眼，安靜睡著，眉目淡淡。睫小刷子一般垂著，又黑又長。

電腦屏幕上是學校的網。

他毫無表地收回目。

虛擬世界里一片廝殺，昏天暗地，哪管外邊日頭漸短。

杜若睡了不知多久，有人推了推的肩膀。

驚醒睜眼，景明把耳機取下來，問：“打完了？”

他遞給一百塊錢，使喚：“去，買碗泡面。”說著又戴上耳機。

杜若看一眼電腦屏幕，晚上七點了。什麼也沒說，著錢起去了。

窗外天已黑，網絡里全是戴著耳機的年輕人，齊排排坐在電腦前廝殺。

前臺有幾個生正在買東西，杜若排在隊伍后面。等待的時候，無意間看了一眼旁的鏡子，嚇了一驚。

鏡中的，頭發油膩雜，臉頰憔悴發黃，形瘦弱細長，穿著一件過于寬松的白襯衫和牛仔，洗得再干凈也掩蓋不了過時的樣式，廉價的質量。

杜若明白了自見到景明后那一抹揮之不去的緒是什麼——卑下。

都是白襯衫，都是牛仔，但那不是同一樣東西。一個致，一個丑陋，是不同的品種。

他整個人好帥氣得在發。而……

想起這一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皺眉，頓時愧得無地自容。

……

杜若泡了兩碗面回去，給景明的那碗下邊著九十五塊錢。

景明端起面開吃，無意瞥一眼剩下的錢，隨口問：“兩碗面只要五塊？”

“我的，自己出的錢。”

景明愣了一下，半刻后，他勾起角，奇怪地笑了一笑，也不說什麼，繼續打游戲去了。

杜若的臉一瞬間火辣辣的，明白他的笑容是什麼意思。

的錢也不是的，是他家的。

景明的手機一直響，他不管，只顧打游戲。

直到他終于玩夠了，去前臺結了賬，走出網吧，下樓梯。手機再次響起，他接起來，語氣不耐煩：“人接到了。……什麼這都幾點了，火車晚點我能有辦法？……行了，馬上回來了。”

回頭看杜若：“回家他們問起，知道怎麼回答？”

杜若連連點頭：“知道。我火車晚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