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是各自念頭不同,衆人依舊一齊擁往壽安堂,王老夫人尤其熱心積極,一馬當先走在前頭,隨其後是的好婿盛紘老爺。
醒是醒了,盛老太太卻虛弱異常,只能艱難吐幾個字,房媽媽怕抵不住,未把真想相告,老太太只當自己是人老驟病,見了王家人還道是親家特意來探病,極力擡起子道謝。
王舅父心頭歉疚,無老人的謝意,退幾步站到人後,王舅母扶著王老夫人立在牀頭,眼中微嘲諷——自家婆母拉著盛老太太的手,關懷備至的說了好些話,若非林太醫事先警告,怕就要在病牀前替兒求了。
盛紘的表演也不遑多讓,捶著膛痛哭流涕,滿京城的孝子約能排上前十,反倒是王氏修爲不足,滿面愧的站在兄長邊,低低垂頭,不住拭淚。
好一通或真或假的問候,老太太勉力支撐過,直至見明蘭和長柏才真正喜悅溢。
“…知道…你在任上…績優,做的好…祖母高興…”看著曬黑結實的長孫,滿眼驕傲,又見明蘭伏在牀邊輕泣,艱難的反道,“…傻孩子,…年紀大了…總免不了的……”明蘭好像嚨裡哽了塊石頭,死死忍住不敢放聲痛哭,還努力扮出笑容。
大病初癒之人力不足,沒說幾句,盛老太太又昏昏沉沉的睡過去了,林太醫頂著兩個黑眼圈和新熬出來的鬢邊白髮,領衆人到外頭廳堂上,興異常的表示,適才老太太已能自行吃藥進食,只消好好調理,就能康復。
顧廷燁長鞠躬,笑著道謝:“此番吾家老人能好轉,多虧太醫盡心,這份義我記下了。還以後太醫再多費些心,幫著指點調養纔是。”
林太醫躬還禮:“顧侯多禮了,調養之事自當盡力。”他等的就是這句話,然後又表示多日未回,祈告先回家,好翻查下醫書典籍,再備些調理藥材過來。
此事自獲應允,盛紘千恩萬謝的親自送林太醫出門,還管事恭敬的奉上一份厚厚的銀封,他很想叮囑幾句‘我老母中毒之事可千萬別往外說呀’,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林太醫何等老道,見盛紘言又止,便知其中意。其實他很想說,三十年前崇王府衆王孫爭世子之位,都出鶴頂紅蝮蛇膽了,他不都含糊過來了,好好活到今天;你家不就宅眷給老太太下毒,這點事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活像謀反了般,真真沒見過世面!
不過林太醫面上不分毫,捋須微笑:“都說老小孩老小孩,這話一點不錯,這越是上了歲數的人哪,就越貪。貴府老太太以後可要節制口腹之慾了,什麼甜的,生的,辣的,儘量吃。”
盛紘喜出外,連連拜謝。暗道這高素質人才就是不一樣,既專業能力過人,又通人世故,還恁會說話。
送走林太醫,盛紘腳下生風,一輕鬆的回到廳堂,剛到門口,聽裡頭又有爭執聲。
只聽王老夫人焦急道:“……親家老太太既已康復,爲甚非要揪著你姨母不放呢?不看僧面看佛面,外祖母求你了,那慎戒司是什麼地方?!是人待的地兒麼!你要送你姨母進去,不是要的命呀!”
盛紘心頭一震,當即停下了邁進屋的腳步。
慎戒司務府所領,原只用來罰看管皇親國戚的眷,後來業務擴大,那些權貴人家中犯了大過錯的子,雖罪不至死,卻再不能現人前,便統統送去此。慎戒司可不比尋常流放眷的庵堂,一旦進去,非有皇命,終不得再出來。
那裡便如一個活死人墓,位於皇城一極偏僻荒涼的角落,不論外頭曾鬧出多大丑聞風浪,所有是非都隨著人一道進去,就此掩埋無形,再無可探聽。
因事出,至今他只聽說過兩宗。一是那年仁宗皇帝選妃,晉侯夫人爲自己兒能雀屏中選,暗地使人給已定宮的錦鄉侯嫡長下了瘡面花,使其毀容;二是武皇帝在位時,國公老夫人親自將兩個兒媳送了進去,原因卻不得而知。
迄今爲止,還沒聽過哪家眷進去後有活著出來的,多是終老後將擡出給家人安葬;說句不好聽的,以康王盛三家,想把人送進去還不夠格,大約要寧遠侯府出面了。
他心神一散,屋裡的話便下了些,趕豎起耳朵靜聽。
“…好孩子,外祖母求你了,求你了…我知道你恨你姨母至深,我到庵堂裡唸佛吃齋還不麼?我帶髮修行,不然落髮爲尼也呀,再不讓出來害人了。”王老夫人老淚縱橫,苦苦懇求,“那慎戒司真不能去呀!裡頭要持苦役,舂米,浣,劈柴,吃的都是茶餿飯,你姨母一輩子養尊優,哪裡撐得住呀……”
長柏道,“慎戒司每年可親屬探視兩回,外祖母多去看,想來裡頭的人也不會太爲難姨母。至於苦役……做出這等天理不容之事,姨母還想安尊榮富貴麼?”
頓了頓,他譏誚道,“還說庵堂?記得七八年前,姨母不是被送康家家廟過麼,才半年功夫,外祖母就耐不住姨母哀懇,親自上康家,求著著把姨母又放了出來。”
康姨媽對付老母親本事一流,每每總能說得母親心,還是國家強制單位可信些。
王老夫人恚怒道:“你好狠的心!你祖母不是沒死麼?何必非要咄咄人?”
長柏針鋒相對:“祖母幸留命,一是蒼天有眼,佛祖保佑,二是林太醫悉心醫治,跟姨母什麼相干?姨母可是鐵了心要致人死地的!”
“可究竟活了下來呀!”王老夫人掙扎道。
這時顧廷燁道:“老夫人此言差矣,人有百樣活法。吾家老太太素來朗康健,令嬡下毒後,生生弄垮了子,掏空了底子。原本能活到一百一十八,現下只能活到一百零八;原本能聽戲看舞,爬山走廟,喜笑開的安度晚年,現下卻離不得湯藥,興許還終病痛相伴。這折損的壽數,幾十年的歡悅,請問老夫人,姨母該如何賠?”
長柏一臉苦大仇深:“妹夫說的是,還有全哥兒,祖母以後怎麼含飴弄孫。”
“正是。”顧廷燁拍掌而笑,“到底欠了多,實算不清楚。咱們又不知姨母能活幾何,總不能提前數年請姨母下黃泉,或是老太太行不便,總不好真去打斷姨母的手腳罷。索送進慎戒司,三家恩怨就此勾銷!”
王老夫人目瞪口呆,愕然不已——盛家哪裡找來這麼神奇的婿。
明蘭呆自家老公的側臉,角搐。
“表弟置我娘這般利落……”始終靜默的康晉忽然開口,臉上帶著悲憤,“那令堂又該如何呢?”
王老夫人其實也想這麼問,但小兒對自己已生了怨恨,不敢說而已;乍聞大外孫開口,原本自覺已了的王氏頓時怒火萬丈,對著康晉怒目而視。
長柏不慌不忙道:“我娘對祖母不敬,生了不孝忤逆之心,自然也該罰。我娘將會禮佛誦經,替祖母祈福。”
王氏鬆了口氣,微笑道:“正是,我打算在後屋闢出間佛堂來……”
“不是在家中。”長柏迅速打斷。
王氏楞了下,尷尬道:“是了,我過錯不小,正該在京中尋一清淨的庵堂……”
“也不是在京中的庵堂。”長柏看著母親,定定道,“娘要回老家宥去,在盛氏家廟裡修行,吃齋,唸佛,悔過。除了逢年過節,娘都不得離開家廟。”
王氏啊了一聲,直直站起來,尖道:“這不是坐牢子麼?!”
長柏一字一句道:“倘若娘不肯,我就辭去。有母如此,錯了還不知悔改,不肯服罰,我絕無繼續做了。”
明蘭低頭沉思。
王氏素來不喜宥,嫁盛家幾十年,在老家待的時日加起來不足一個月。在那裡,無親無故,只能依靠大伯父一家。鑑於王氏跟堂嫂的關係,想來大伯母很願意嚴厲督促‘悔過’。另外,兩堂房畢竟親厚,大伯母又不會疏忽了王氏的食起居。
長兄的這個罰方式極好。
王氏急了,慌忙道:“…你這孩子,你要挾誰呢!家裡不,我在庵堂裡禮佛不行麼,非要回老家去,我那裡人生地不的…”
“娘離了家人,獨自在盛家祖宗靈前,好好思量,想想祖母,想想家裡每一個人,想想這幾十年來,到底哪裡錯了,到底該不該。”長柏走過去,輕輕著母親坐下:“娘是知道兒的,兒子說的出做的出。”
王氏慌的滿頭大汗,結道:“那…我得去多久…”
明蘭在袖中掰起手指來——從犯謀殺不算,但故意傷害他人立,林太醫說祖母會康復的,那麼,算一半未遂吧;至得……嗯,五年有期徒刑……
“十年。”長柏淡淡道,“十年後,母親想明白了,就回來侍奉祖母罷。”
明蘭暗吸一口氣,咬住牙關——可以偶爾出來過年過節呢,不算量刑過重,不算不算。
王氏險些背過氣去,憤然一躍而起,指著兒子罵道:“你這孽障!”然後一陣風似的奔出屋外,一路捂臉大哭,竟也沒注意到門邊的盛紘。
屋裡霎時安靜,王老夫人看著長柏,久久無語,康晉徹底閉了。
盛紘在又屋外聽了半響,祖孫繼續爭執不休,王老夫人一忽兒哀求一忽兒怒罵,奈何兒子紋不,堅不肯退讓半步。盛紘想了想,覺得還是繞開前廳,到裡屋嫡母病榻前盡孝,端端碗盞,嚐嚐湯藥什麼的,纔是正理。
最後,王老夫人惱怒,拂袖離去,王舅父提出是否可以講拘在後屋的康姨媽先帶走,到長柏的嚴詞拒絕,只好領著另一個外甥康晉怏怏而去。
明蘭尚不放心,想看著老太太能說能坐才走,顧廷燁看出不此時回家,便十分豪氣的向岳父提出是否能他們夫婦多住幾日?
盛紘裡發苦(當著婿,還得多扮幾日孝子),但臉上努力作出歡迎之至來。
這時,海氏滿臉賢惠的來請衆人用午飯,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只是小姑子攜姑爺來孃家小住,長嫂細心張羅一頓可口的飯菜,笑語晏晏的佈菜派湯。
對著不孝兒,腹黑婿,面癱兒子,裝傻兒媳,盛紘這頓飯直吃的噎胃疼,勉強撐過飯後清茶,忙不迭回書房去了。
壽安堂空房甚多,房媽媽按著明蘭的舊日喜好,迅速佈置整理出一間乾淨雅緻的屋子,記得明蘭有午睡的習慣,連明蘭喜歡的白草簟也鋪好了,又見此時炎夏,怕明蘭夫婦出汗不適,還擡了兩大桶溫水在側廂房。
二人俱是累極,此時對浴,也生不出旖旎念頭,盥洗後,顧廷燁站在屋中看了幾圈,對妻子笑道:“的確舒適,夫人便樂不思蜀了。不知夫人可還記得,家中尚有一小兒否?”
明蘭趴在牀上鋪薄毯,聞言就重重丟了一個竹編枕頭過去,笑罵道:“你別譏我,我也想團哥兒,每日睡在祖母屋裡,夢裡都是兒子!”
顧廷燁被扔的很開心,捧著竹枕頭樂呵呵的爬上牀鋪,明蘭替他解開束起的髮髻,輕輕打散開來,低聲道,“這回真對不住兒子了,可……唉,實在沒法子,只能顧一頭。崔媽媽和翠袖定會好好照看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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