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儀屏住呼吸,回頭看看還在廳聽曲的俞星臣。

　每次跟他照面都倍不適，何況還要一起往京師。

　如果在這里一走了之，正合心意。

　前方燈火幽微的岸似乎在召喚著,就算是面對未知，也比跟俞星臣同在一船更人向往。

　楊儀不由自主往搭橋方向走去。

　就在即將到了船舷旁之時，船廳約是俞星臣的聲音：“夜路難行,江邊水冷,你子又不是很好……”

　楊儀猛然止步。

　俞星臣卻繼續說道：“難為還惦記不棄,竟親自前來一見。”

　無意識吐了口氣，這才意識到他所說的另有其人。

　就在楊儀將轉還未回之際，目游弋,無意中卻發現在旁邊花廳外間一側,船舷影里,有影悄然而立。

　此時楊儀陡然明白，這里并不是什麼無人看守，俞星臣哪里有這樣心大意,只是明面上寬松懈怠而嚴罷了。

　廳花娘停頓，只有琵琶曲還在繼續。

　一個輕若無力的聲音說道：“你若肯上岸,到我府里一坐,我自然不必特意走這一趟,你偏不肯。那就只能是我來了。”

　俞星臣淡笑了兩聲：“并非不領盛，委實是行程趕的急，不便耽擱。請白兄見諒。”

　大概是得了俞星臣的授意，那花娘掃了掃琵琶，繼續唱道：“將近清明了，花蕊頭兒不見生，此際將開也,這等遲得很。”

　余音裊裊，甚是人，那一句“將開也，遲得很”，依稀出幾分眷惆悵之意。

　俞星臣道：“這曲兒雖是常見，難得唱出了別樣韻味。”

　先前那人道：“你只覺著這些濃詞艷曲不上臺面，殊不知個中有真味道。”

　此刻，那花娘站了起，向外退出。

　另有幾位樂工上前，正彈奏，俞星臣道：“不必，都且退下。”

　眾樂工各抱樂，退出外間等候。

　那白兄忙道：“怎麼不聽？這一班可是我親自調理出來的，尤其是新加南邊的蘆笙，樂調大有不同，是我的得意之作，別是聽不到的，因你不去，才特意他們來，不聽豈不可惜。”

　俞星臣道：“兄也該多用些心思在自己上了，整日鉆研這些奇技巧，虧了子，這般年紀若有個好歹，豈不是舍本逐末。”

　那人笑了：“我這子……無非是這個樣子，也不能再如先前一般整日秦樓楚館的流連，已經改了很多了，你只管放心。何況家里妻妾，又才得麟兒，我也是收了心，不去干之前那些營生，要不然，今晚上哪里只帶一班樂人，怎麼也要弄幾個人兒來盡歡才。”

　楊儀聽到這里，十分刺耳，只覺著夜風之中都突然多了些脂膩濃之氣。

　既走不了，正思忖還是回艙去罷了，岸上卻突然有腳步聲響。

　一道人影從搭橋上，形輕快迅速地走上來。

　楊儀順勢裝作看景的，往旁邊退開半步。

　那人卻正是靈樞，還沒上船就看見楊儀在此，正行禮，廳俞星臣卻揚聲：“怎麼？”

　靈樞只得先向著他回道：“大人，之前要的東西，才去拿了回來。”

　此刻，幾個挑腳漢子分作兩班，抬著一個木箱，一個大瓷壇子似的東西，自甲板搭橋上走了上來，那搭橋在他們腳底晃晃悠悠，似乎震得船都要搖晃起來，他們卻如履平地，毫不以為意。

　楊儀看的眼暈，便退到欄桿邊上不去打量。

　里頭俞星臣便沒出聲，那個人卻問：“賢弟要的什麼東西？怎麼不跟我說？我去弄豈不便宜好些。好生見外。”

　俞星臣笑道：“也沒什麼，無非是些藥材……之類的。”

　“藥？你可是哪里不適？”

　“非也，是給他人所用。”

　楊儀聽到這里才又看向那木箱跟瓷壇，莫非這是給的？之前確實詢問過靈樞，可如果找不到，只當就算了。

　此時靈樞見眾人把東西擱放妥當，便進稟明。

　不多會兒出來，見楊儀已經到了船艙口上，他便行禮：“先生，大人請您過去略坐片刻。”

　楊儀冷笑，跟俞星臣見一面是一面，還要上趕著去找不痛快不。

　靈樞端詳神便知道不肯，默默地加了一句：“席上的人也是楊家的世……是先前在京城太常寺里任太常博士的白淳大人。”

　楊儀聽是世，尚且無于衷，直到聽見這個名字。

　前世楊儀對家里的人來往并不上心，所知所聞多半都是丫頭婆子們里聽來的，在后來進了俞家，為日常際，才學著“融會貫通”，可今日這人言語放誕不羈的，可不記得有什麼這樣的世，何況也跟無關。

　然而“白淳”之名，對楊儀來說卻是印象鮮明。

　這倒不是因為他地位顯赫，也不是跟楊家過從甚，而是為了一件事。

　那就是白淳之死。

　白博士之前是太常寺吏，后因養病回鄉，但皇帝鐘他的編曲，很快特召回京。

　怎奈他太差，便請楊登給他看診。

　可就是這一看出了岔子。白淳服了楊登給開的藥后，竟然暴死！

　這件事轟一時，順天府跟監察院相繼登門。幸而白淳的孀深明大義，言說白淳極信楊家醫，而且他本就有疾，未必是楊登藥所致。

　此事這才告一段落。

　而讓楊儀無法忘記“白淳”這個名字的原因，不僅于此。

　在白淳死后，他的孀攜子前去寺廟祈福，偏偏又在山道上折了車，馬車滾谷，竟都死了。

　一時竟了滅門慘案，所以楊儀對于白淳的名字記得才格外真切。

　船廳之，白淳正問俞星臣：“這位真是楊太醫家的？我怎麼不知道，他們家有人在南邊這里呢？”

　此刻近五月，正是大熱天的，他上卻披著厚厚的鶴氅，捂得嚴嚴實實。

　他先前在太常寺任職的時候，常常出宮中，自然跟太醫院多有際，同楊家也有來往。

　俞星臣道：“有是有的，只是你先別問。”

　楊儀進門，發現白淳坐在廳左手位上，子委頓在寬綽的太師椅里。

　前世只在眾人口中聽說白淳之名，今日一見，他四十開外的年紀，面容清癯，雖相貌不差，但雙目略帶濁，一看就知道有病在神萎靡。

　白淳看到楊儀，也驚了驚，幾乎以為俞星臣介紹錯了人。

　面前的人雖做男子打扮，但氣質清，容貌昳麗，一時竟人分不清是男子還是子。

　但白淳也看了出來，楊儀只怕也是個“病人”，畢竟他自己也是久病之人，一看可知。

　楊儀向著白淳行禮：“白大人。”

　之前每每巨咳嘔，傷了嚨，此刻一開口，聲音越發暗啞，絕非子的婉麗。

　“這位公子，不知……”白淳這才忙斂了驚訝：“是楊家的哪一位？”

　楊儀冷冰冰地掃了眼旁邊靜觀其變的俞星臣：“我本閑人，只是俞大人覺著攀上楊家于我大有好，竟非說我是楊家之人罷了。”

　白淳雙眼微睜，看向俞星臣。

　見他面不改地：“回京之后，自有定論。”

　白淳哈哈笑了幾聲：“有意思，我只知有人喜歡假冒楊家，招搖撞騙，第一次看到反過來的。”

　他竟不以為忤，請楊儀落座，又對俞星臣道：“賢弟你打什麼主意？看這位小兄弟一臉不愿，你總不會是把人家從什麼地方綁來的吧。”

　俞星臣道：“這猜測雖不中，但也不遠了。”

　白淳看向楊儀，端量的面相：“別的我不敢說，可既然俞大人一心認定了你，想必……你也有令他青眼的過人之？”他稍微一頓：“你也會醫？”

　楊儀道：“略微知道幾個方子罷了。”

　俞星臣忽道：“兄的一直無大起，擇日不如撞日，為何不給你看看？”

　白淳躊躇：“才見面就人做這個，未免太唐突了吧。”

　俞星臣看向楊儀：“你覺著呢？”

　楊儀心里的疑是，前世白淳為什麼會死？

　難不他真有什麼楊登都沒看準的疑難之癥，還是他真自己命運不濟。

　起：“請白大人脈。”

　白淳喜歡這不拘一格的子，把自己重重疊疊的袖向上起。

　楊儀聽了一會兒，臉上出奇異的表，掃向白大人面上。

　白淳道：“如何？”

　俞星臣卻在旁邊喝茶。

　楊儀換了換指，又過片刻才撤了。

　白淳見不答，心里竟有點慌：“莫不是真有什麼妨礙？”

　“倒是沒有大礙，”楊儀垂著眼簾，“就是……大人的質略虛，缺了調養。”

　俞星臣一手掀著碗蓋，垂著碗的茶：“你有什麼話，可別藏著掖著，若是有病癥不敢直說，也算不上好大夫。”

　白淳道：“這話雖難聽，確有道理。”

　楊儀的臉一陣難堪，終于道：“大人的病癥，自己該是知道的。又何必問呢。”

　白淳微怔，繼而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樣，神微變。

　俞星臣卻又問：“他雖知道，未必跟你說的一樣，你倒是說說看，才見你的本事。”

　白淳忙道：“不必！”

　“兄莫急，”俞星臣道：“我只怕是自己也拿不準，故意詐人……”

　話音未落，楊儀道：“白大人洪脈兩寸，來盛氣衰，沉微乏力，可見心虛虧，真元潰衰，若我沒看錯的話，應該是事不舉已近十年。”

　話音剛落，白淳一張白臉忽然開始泛紅。

　俞星臣才喝了一口茶，大概是嗆到了，眼見要失態，可他竟又生生咽了下去。

　楊儀說完之后微微欠：“如此**本不該當人說出，奈何俞大人不依不饒。還請大人見諒，告退。”

　白淳的病癥，通俗些說來便是“不能人事”或者“不舉”，“痿”，楊儀本以為他會是什麼難以料理的大癥候，沒想到竟是這樣。

　既然看出來，解了心頭疑團，這種病也不愿沾手，當即告退。

　楊儀去后，船廳還是寂靜的嚇人。

　與其說是寂靜，倒不如說是有點尷尬。

　頃刻，俞星臣道：“白兄見諒，是我唐突了。”

　白淳卻并不是那種心狹窄的人，雖然被楊儀揭破，當場發窘，但此刻已經鎮定下來，他擺了擺手，笑道：“無妨，無妨，只是我也沒想到……這麼年紀輕輕的，為何竟這樣老辣？竟看的如此之準。比那些積年的老先生都厲害。哈……我信了他是楊家的人了，只是，從不曾聽說楊家有如此出的后生啊？”

　“這，有個緣故，兄日后便知。”俞星臣雖然道歉，眼底卻毫無波瀾，此刻盯著白淳的臉看了會兒，才垂眸道：“我也不曉得這樣厲害，可……要真如所說，兄又為何沒早早地調養呢？”

　白淳道：“你不知，我為這病，吃了不知多藥，可是我心里清楚，這是年輕時候太不知節制，弄得虧了，要不然怎會到這個年紀才得了麟兒呢？不過我原本擔心此生無子，如今總算有了子嗣，也放心了，卻也不必再于這子上費心思，不如還是把我昔日拋下的樂調音理再做起來為要。”

　俞星臣眉峰一蹙：“呵，白兄倒也是想得開。你心如此寬闊，不愁在樂工之上沒有建樹。我先前聽聞，皇上在宮每每念說沒有好樂調可聽，不如當初白博士在的時候。也許……有一日，兄仍將回京任職，也未可知。”

　白淳笑著舉杯：“那我就先多謝賢弟吉言了。”

　兩人說笑了陣，白淳到底又把外頭那一班他親手調理的樂工了進來，讓重新彈奏。

　楊儀本已經退出，只是一時不想回艙，便去看靈樞弄回來的藥材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