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零六

無海百裡之外是平野, 平野以南是落芳州，落芳州屬於宗門範圍，遍布大大小小的凡人村莊、城鎮。

落芳州以澤芳宮為首, 澤芳宮是一個只收子的宗門, 每年都會有澤芳宮的仙子踏遍整個落芳州，尋找有天分又合適的子收門下。

澤芳宮收徒之後, 其餘仰之鼻息的小宗門才會開始招人。

江陵跟梅疏遠離開無海後, 首先經過的便是平野。

平野零零散散分布著幾個小城鎮, 雖然不怎麼繁榮, 卻也遇不上什麼大危機, 因此生活在此的凡人非常安樂。

天微亮，古舊的街道上便有商販擺了攤子, 行人經過這條石板路時，手上往往會拿滿各種小玩意。

賣燒餅的老大爺起的早，早早便占據了樹蔭位置，便是正午炙熱，濃的樹葉也能擋擋線。

燒餅烤的金黃，香味被風傳開，老大爺迎來了今天第一單生意。

“大爺，兩個燒餅。”

“好嘞。”

老大爺原本低頭忙著, 一聽著聲音，立刻高興的應了一聲, 用油紙裝燒餅時, 這才想, 大街小巷的人他都，怎麼這聲音沒聽過？又想，誰家兒郎聲音這麼好聽？堪比他年輕時，見過的鐘鳴鼎食家的貴公子了。

待將裝了兩個燒餅的油紙遞過去時，老大爺這才抬頭，看到了買燒餅的人。

那是一位極為年輕的公子，量修長，肩背拔如修竹，上的料子是老大爺從來沒有見過的華貴，面容生的清貴又風流。

然而眉心卻有一道紅痕，自上而下，由深至淺，看起來像是被什麼利傷到了，又像是天生的胎記。如同點睛之筆，使整張臉多了幾分妖冶。

老大爺從來沒有踏出過城鎮，人生中還是第一次見到生的如此俊俏的公子。一時間了手，疑心自己糙手指上的豬油會沾到那位公子的服上去。

他就賣個燒餅過活，可賠不起那麼名貴的服。

“哎，老大爺，別把燒餅收回去啊，我有錢，不會賴賬的。”

那年輕公子話語甚和氣，然而長眉一挑，眉眼間便自然帶出幾分傲骨來，老大爺不由自主便停住了手上的作。

於是那年輕公子笑瞇瞇的從老大爺手裡接過了包燒餅的油紙，又笑瞇瞇的將碎銀子放在了老大爺的掌心。

老大爺常年幹苦力，是個實在人，手上是積年累月下的痕跡，不止手指頭變形，手上還有厚厚的繭，以及各種無法被時消磨的傷痕。最重要的是，一大早起來烤燒餅，即使老大爺時不時會用汗巾手，也沾滿了油漬。

年輕人接過油紙時，指尖就沾了一小部分油，放碎銀子時，袖也沾了些油。

——這服得花多銀子啊。

“公、公子……”老大爺有點兒惶恐，就怕遇上不講理的，非要把事怪他頭上。

便見那公子撕開油紙便在燒餅上咬了一口，微微閉上眼睛，嘗起味來。

“嗯，不錯不錯，分量很足，味道很不錯。”年輕公子睜開眼睛，又是幾塊碎銀子放在了攤上，對著老大爺一笑，“我全要了。”

“……”

“銀子不夠？”年輕公子顯然是個敗家子，又扔了幾塊碎銀子出來。

老大爺默了默，才道，“公子家中幾口人，府邸住哪裡？我給您送過去吧？”

“包括我的話，兩口，我出門遊曆來著，剛來這鎮子，還沒找到地兒住。”年輕公子補充，“所以不用大爺你送過來了。”

“公子買四個就夠了，多了吃不完的，燒餅冷了沒那個味兒了，而且容易壞，留不了多天。”

“沒事。”年輕公子擺了擺手，“老大爺不用擔心，我能吃完的。”

言罷，朝著一方招了招手，喊道：“疏遠，過來這裡。”

這株枝繁葉茂的老樹種在了河岸，河上架著石板橋，年輕公子正是沖著對面喊。

老大爺聽了他這聲音，下意識往橋對岸看去，果然看到了一個人。

老大爺子骨利索，能跑能跳，就是眼神不大好使，模模糊糊看不清人模樣，只能從型估計，又是一位年輕公子。

哦，看服，似乎是位道人。

那人踏過石板橋走到近時，原本生機的老樹被風吹的晃了晃，一瞬間焉了似得。

就連老大爺都無故打了個哆嗦，覺得一陣風吹過，忍不住在心裡嘀咕：難道今天要變天不？

“看，老大爺，這就是我家那一個。”江陵咬了口燒餅，含含糊糊的朝著老大爺介紹。話語極為隨意，然而眉眼卻溢出幾分同剛剛完全不同的笑意來。

他低聲線，對著老大爺說悄悄話：“他肯定會喜歡您家的燒餅。”

老大爺半信半疑，然而人家不怕出錢，他自然沒道理把銀子往外推，只能笑著說：“這就好，這就好。”

這個時候，老大爺總算看清了另一人的面容。

比起先前那位公子俊的有些強勢的容貌，這人稱的上是溫潤如玉，眉眼生的和，幾乎尋不出毫菱角，令人一眼便覺得好看，一眼便心生親切。

可是面對剛剛那位公子，老大爺還能應對自如，面對此人時，老大爺一顆心卻莫名提起來了，仿佛站在了懸崖邊上。

張了張，老大爺是一句客套話都沒出來。

在老大爺看不到的角度，江陵靠著老樹幹，吃燒餅吃的非常香。按理來說，他如今的本不需要吃食，但是在無海待了這麼久，只能喝喝小酒，或者附庸風雅給自己泡上一壺茶水，江陵覺得一點兒味道都沒有。

沒看到好吃的便罷，突然看到了這麼香的燒餅，自然要多咬兩口。

皮上沾了油水，江陵將口中的餅餡咽下。手指抵，歪了歪頭，朝著梅疏遠一笑。

燦爛又風流，甚至含了幾分孩子氣。

梅疏遠抬眸，正對上這個笑容。

在他的視線中，江陵的食指順著薄的弧度，緩緩拉向角。

梅疏遠知道他這句話的意思。

這是他們之間的暗號。

進鎮子之前，江陵攬過梅疏遠的肩膀，跟他打商量：疏遠，要是我跟你做這個作，你就——

歪頭，手指抵，劃過一個弧度。

——你就笑一笑啊。

只一遍，梅疏遠便將這個“暗號”牢牢記住了。因為江陵當時的神太過人了……

梅疏遠垂下眼簾，彎而笑，既是對面前的老大爺笑，也是對江陵而笑。

只是一個輕微的笑容，卻讓人生出如沐春風之。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只要梅疏遠笑了笑，便是殺人，也沒有毫的殺氣。

老大爺眨了眨眼，一下子恢複過來了，沖著梅疏遠出了和氣的神，又客氣的問江陵要不要包起來。

“全部包起來。”江陵心非常好，揮了揮手。

“好勒。”

江陵先前拿了兩個燒餅，一個沒，另外一個吃了大半。這個時候，又低頭咬了幾口，把剩下的一小半幹掉後，湊到了梅疏遠面前，剝開油紙，將完好的那個燒餅送到了他邊。

“吃一口吧？”江陵樂於跟梅疏遠分好東西，即使那只是一個隨可見的燒餅。

梅疏遠有點兒意。

江陵又道：“我親自嘗過了，保證你喜歡。”才說兩句話，江陵又不正經了，“我喜歡的東西你肯定喜歡，咳咳，你喜歡的我也喜歡，毫無疑問。”

在他說話時，梅疏遠微微低頭，一口咬住了燒餅一邊。

“哎，小心點，別把油沾頭發上了。”

“唔。”梅疏遠抬頭，裡含著東西，不好說話。

江陵一瞧，發現梅疏遠頭發上沒有沾油，心道他還算小心。轉念一想，不對啊，梅疏遠頭發上沾了油的話，自己完全可以以此為借口，幫他洗頭啊。

至於一個小法就可以搞定什麼的，江陵完全忽視了這件事。

在江陵思索間，梅疏遠已經咽下了口中的東西，目略帶驚奇的盯著被他咬了一個缺口的燒餅。

“好吃嗎？”

“我沒吃過。”梅疏遠斟酌開口。

“也就是不好吃？”

梅疏遠想了想口中的味道，稍稍搖頭：“那到不是，只是沒習慣這味。”

“多吃幾個就沒問題了。”江陵又把油紙湊了過去。

梅疏遠順勢接住，倒了一聲謝後，非常文雅的咬了一口。

江陵笑了起來：“你吃東西的樣子，和以前一個樣子，特別規矩有禮的樣子。”

“不好嗎？”

“好，這是我教你的，能不好嗎？”江陵不由多說了幾句，“那個時候江家家大勢大，規矩多，從小就有好幾個老師教導我禮儀，我就把你也帶這個樣子。結果我現在變魯了，你倒還是這個樣子。”

江陵搖頭歎：“歲月可真是把殺豬刀。”

歎完歲月後，江陵又恢複了沒心沒肺的樣子，抓住梅疏遠握燒餅的那只手，順著梅疏遠咬出來的缺口咬了一口，一邊咀嚼，一邊朝梅疏遠做了一個“請吃”的手勢。

“……”

“標記。”江陵理所當然說道，“說明我不嫌棄你吃過的東西。”

梅疏遠：“……”

真稚。

然後梅疏遠低頭，輕笑了一聲，倒也不嫌棄，慢吞吞的吃他的燒餅。

已經將燒餅包好的老大爺瞪大眼睛瞧著兩人，總覺得兩個人之間氣氛不太對。

好半響才出聲：“兩位公子，你們的燒餅包好了。”

“好的。”

“公子，你們總要住客棧吧，我給你們送過去吧，這麼多東西可不好拿。”

“沒事沒事。”江陵瞧了眼桌面上擺著整整齊齊的燒餅，用大拇指指了指梅疏遠，“我說了吧，他肯定喜歡。”

不等老大爺開口，江陵手一掃，桌面上的燒餅憑空不見，全部被他收了儲袋中。

老大爺目瞪口呆。

江陵拉住了梅疏遠的袖，走了幾步後，回頭：“大爺，你家燒餅可真好吃，下次還來你這裡。”

“……”

“我遇到仙人了嗎？”老大爺眼睜睜看著他們離開，呢喃：“這兩位公子可真好，難道是親兄弟？長的不太像啊。”

“等等，公子，公子！”老大爺扯開嗓子喊，“你們銀子給多了。”

而江陵兩人已經到了下一個目的地——面館。

江陵拉著梅疏遠坐下，心頗好的喊：“店家，來兩碗牛面。”

“客，等一下。”

“好。”

梅疏遠疑的著江陵：“你先前在無海壞了嗎？”隨後推測，“還是食可以補充靈力？”

“沒有的事，我這個修為怎麼會？”

“那你？”

江陵揚了揚角：“自然是走遍天下，吃遍天下啊。”

只不過，別人一兩個燒餅吃一頓，江陵幾十個燒餅算一口。

他不怕，自然也不怕撐著。

兩碗熱騰騰的牛面端上，江陵夾了一筷子，熱氣跟香味升騰，蔓延到了他的眉眼，使得他的目格外的溫和靜。

“這些東西，我以前都沒帶你去吃過，玩過。”

梅疏遠點了點頭：“怪不得這麼陌生。”

“現在嘛……”江陵語氣輕快，“全部帶你驗一遍。”

歲月匆匆，是人非。

可是走到他們這一步，仔細想想卻似乎什麼都沒有變，一切又回到了最初。

江家無休閣中，江家主拔出了石中劍，遇到了一塵不染的劍靈。

無海礁石上，曆經千帆的江陵踏過時，遇到了未染腥的大魔頭。

當年的江臨川心中有怨有恨，盡管在乎那個年，更多的卻是為了自己，致使白紙染黑，那個年變了一個偏執到瘋狂之人。

現在，江陵心中無怨無恨，唯有世間風，願意帶著他的大魔頭，全部領略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