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鈴閣所臨的這個人工湖湖岸彎曲,跟衆人目前所的這個小亭的距離也不一致。有些地方植著楊柳,有些地方則只有低矮花草,在這深夜之中過去,只覺得是或黑或灰的塊塊斑,中間有些形影,目力稍次一點的人,本看不清到底是什麼。
“是援兵到了吧,他們跑來跑去的……”言豫津努力瞇著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亭子間裡一片沉默。良久之後,蒙摯咳嗽了一聲,道:“照我看來,那更像是……謝玉從巡防營調來了些弓箭裝備……”
夏冬擰著言豫津的臉,後者想躲,卻因爲亭子間太窄小,本無可去。
“小津,我居然還不知道你有夜盲癥?白天眼神兒不是好嗎?”懸鏡使高挑著眉嘲笑道。
“你纔有……”言豫津剛想反擊,臉上突然加深的痛提醒了他這位是夏冬姐姐,反抗不得,只好委屈地道,“我只是到了晚上視力稍稍差那麼一點而已,離夜盲還遠著呢。”
“謝玉已經快黔驢技窮了,看來侯府門外他力很重。不過困猶鬥,雖然此地離岸上有些距離,但在某些地方架弓的話,程還是夠的,各位不要大意了。”梅長蘇勸道。
“蘇先生放心,”蒙摯長聲笑道,“這大概也就是謝玉的最後一擊了。這種距離放箭,到這裡已經了不,傷病者和眷都靠後,有我們幾個,撐上一時半刻的沒問題……呃,夏大人,你去哪裡?”
“你不是讓眷靠後嗎?”夏冬斜斜地飛過來一個眼波,“難道我不算眷?”
不過雖然話是這麼說,但也只是玩笑了一下,便又重新站了出來,護在亭子的東南側。言津豫小小聲地咕噥了一句“本來就不像人嘛”,也站到了前方。很快亭子間裡就圍了兩層半扇形,側是無武功護的梅長蘇、俱都帶傷的卓氏全家,外側則是蒙摯、夏冬、嶽秀澤、言豫津、蕭景睿和飛流,宇文念和宮羽本來也想到外側來,因爲實在站不下了,又被男人們推了回去。夏冬不由咯咯笑道:“你們還真是憐香惜玉……”
話音未落,第一波利箭已經襲到,來勢比估計的更猛更,格檔的衆人凝神以待,不敢大意,出手時俱運了真氣。岸上的弩手們也皆訓練有素,換隊接幾無隙,那漫天箭雨一接著一,竟似沒有中途停頓過。到後來息較弱的言豫津已是汗錦,一個岔氣,擋了兩箭,幸有蕭景睿在旁閃過劍捲住,順手把他推到後面,宮羽隨即從他手裡奪了兵補位。
梅長蘇扶了言豫津在自己邊坐下,叮囑道,“你快調一下氣息,運過兩個小週天,再沉于丹田凝住,切不可馬上散開,你的質先天並不強,這一岔氣不好好調順,在五腑會凝結傷的。”
言豫津依言閉了眼睛,摒棄雜念靜靜調平氣息,一開始還有些神思渙散,後來漸漸集中神,外界的嘈雜被擋於耳外,專心運轉一暖息,浸潤髮僵的筋脈,最後沉于丹田,一消去腑間的疼痛之。
等他調息已畢,再次睜開眼睛時,不嚇了一跳。只見四周箭雨攻擊已停,大家都神凝重地看著岸上某一個方向,可他跟著去看時,又本什麼都看不清,於是習慣地拉住了蕭景睿的袖子問道:“景睿,岸上怎麼了?”
話剛出口,突然想起蕭景睿目前的緒並不正常,忙轉頭看他,果然面白如紙,正想要找句話來安,蕭景睿突然甩開他的手,縱一躍湖,快速地向岸邊游去。
“喂……”言豫津一把沒拉住,著急地跺跺腳。夏冬在旁嘆著氣道:“我們也過去吧。”
這句話剛說到一半時,宇文念已經下了水,追著蕭景睿鳧遊的水痕而去,餘下的人相互扶持照應著,也結隊游到彼岸。四月天的湖水雖已無寒氣,但終究並不溫暖,溼漉漉地上來被風一吹,皆是周肅寒。蒙摯頻頻回頭看向梅長蘇,後者知道他關切之意,輕聲說了句:“不妨,我服了藥。”
其實此時聚於湖岸邊的人並不算太多。寧國侯與譽王的府兵們相互僵持著,都遠遠退於花徑的另一側。夏春和言闕果然都已趕來,衆人自小亭子間下水時他們倆就已迎到岸邊。只不過兩人俱都斂,夏春打量了師妹一眼,什麼話也沒說,言闕也僅僅問了一句:“沒事吧?”
“沒事沒事。”言豫津並不在意父親問得簡單,何況此時他已看清了岸上形,整個注意力都已被那邊吸了過去。
湖畔假山邊,立著面鐵青脣慘白的謝玉,平日裡黑深的眼珠此刻竟有些發灰的覺,譽王負手站在離他七八步遠的地方,雖然表煞是嚴肅,面無笑紋,但不知怎麼的,骨子裡卻掩不住地了幸災樂禍的得意之出來。
這兩人目前視線的焦點,都在同一個地方。
在沾滿夜的草地正中,蒞長公主坐在那裡,高挽的鬢髮散落兩肩,衫有些折皺和零。一柄寒若秋水的長劍握在白如蠟雕的手中,斜斜拖在側。那張淚痕縱橫的臉上仍殘留著一些激的痕跡,兩頰紅,氣息微,脖頸中時時青筋現。蕭景睿就坐在邊,扶著母親的,讓的頭靠在自己肩上,一隻手慢慢拍著的背心,另一隻手著袖子,輕地給拭被淚水浸潤得殘的妝容,口中喃喃地安著:“好了……我在這裡……好了……會好的……”
“他……他們呢……”蒞公主閉著眼睛,輕聲問道。
“有些傷……但都還活著……”
長公主咬著乾裂的下脣,深而急促地呼吸著,卻仍然沒有睜開雙眼。
夏冬低了嗓音問自己的師兄:“怎麼回事?”
夏春以同樣的音調回答道:“我接了你的訊號趕來時,看到譽王已殿下在門外,後來言侯也到了。謝侯爺說只是小小失火,一直擋著不讓我們進去,本來都快要打起來了,長公主突然執劍而出,住雙方沒有起衝突,把我們帶到這裡……今晚到底出了什麼事?怎麼鬧這樣?”
“唉……此地不便,回去再跟春兄說吧。”夏冬想到今夜瞬息之間命運迥異的這些人,不由得不心生慨,搖頭嘆息。
這時梅長蘇發現蒞公主握著長劍的手突然收用力,擡了起來,忙提醒地了一聲:“景睿!”
蕭景睿微驚之下,立即按住了母親的手,輕聲道:“娘……這個劍,我來替您拿……”
蒞長公主搖了搖頭,彷彿終於恢復了些許力氣似的,將子撐直了些,緩緩擡起眼簾:“你別擔心,千古艱難唯一死,娘還有很多事要做……不會自盡的……”一面說著,一面扶著蕭景睿站了起來,深吸一口氣,微微昂起了頭,執劍在手,語聲寒洌地問道,“那個大楚的小姑娘呢?”
宇文念沒想到會到自己,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我、我在這裡……”
蒞公主將視線投到臉上,定定地看了許久:“聽嬤嬤說,你給我磕了三個頭?”
“是……”
“他讓你給我叩頭的意思,是想要從我這裡帶走景睿嗎?”
“我……”宇文念畢竟年輕,囁嚅著道,“晚輩本來也應該……”
“你聽著,”蒞公主冷冷打斷了的話,“當年他逃走後,我就曾經說過,我們之間生自願,事過無悔,既然抗不過天命,又何必怨天尤人。你叩的頭,我得起,可是景睿早已年,何去何從,他自己決定,我不允許任何人強求於他。”
宇文念一時被氣勢所攝,只能低低地應了一句:“是……”這次離開楚都前,父親曾徹夜不眠向講述記憶中的蒞公主,桃花馬,石榴,飛揚颯爽,如烈火。但見了真人後一直覺得跟父親所敘述的大不一樣,直到此刻,才依稀到了一些當年的風采。
這一番話後,蒞公主顯然已經完全穩住了自己的緒,神也愈發的堅定,慢慢推開了兒子的攙扶,向前走了一步,靜靜道:“景桓,你過來。”
譽王怔了怔,見大家都看著他,也只好依言過去,剛施了個禮,了聲“姑姑”,面前便寒一閃,雪亮劍尖直指前。
“長公主……”夏春一驚,正想上前阻隔,蒞公主已開口道:“景桓,你今天來,是準備帶走卓家人,對不對?”
譽王面對眼前的劍鋒,倒還算是鎮定,點了點頭道:“謝玉雖是皇親,但國法在上,不容他如此爲惡,卓家……”
“這種虛言就不必說了,你爲的什麼我自然清楚。”蒞公主冷冷道,“我現在想讓你答應我兩件事,如果你應了,皇上那裡、太皇太后那裡,皇后那裡,我都可以不去說話,免你以後許多麻煩。”
譽王權衡了一下,躬道:“姑姑請吩咐。”
“第一,絕不株連。”
譽王想了想,謝家除了謝玉外,都有皇家脈,也都不是朝中有實職的人,本就不好株連,何況謝玉纔是太子最有力的臂膀,折了他已達目的,其他的都無所謂,當下立即點頭,很乾脆地道:“好。”
“第二,善待卓家。”
這一條提得奇怪,除了某幾個人面無表外,大部分人都有些困。
譽王用眼尾瞟見了卓鼎風的神,怕他疑心,趕表白道:“卓氏一門是人證,首告有功,我一定會禮遇有加。哦,有些恩赦嘛,由我負責去向陛下求取。”
“我不是指的現在。我是指永遠。你可願以皇族之名爲誓,無論以後卓家是否還對你有用,你都不得對他們有任何不利的行?”
譽王現在正是要拉攏卓鼎風以圖扳倒謝玉的時候,忙趁勢道:“本王敬卓莊主大義,又不是隻爲利用他,姑姑若信不過我,發個誓又何妨?本王以皇族之爲誓,日後若有爲難卓家之,人神共棄。”
蒞公主手中的劍慢慢垂落,這才徐徐轉,強迫自己擡眼面對卓氏夫婦,眸中淚水盈盈,勉力忍住,低聲道:“我是自私的人,爲了自己的孩子,瞞你們這些年,並無一言可以爲自己申辯。但小綺兒卻是無辜,已歸卓門,縱然兩位對我夫婦沒什麼舊可念,但請看在孩子份上,善待於。”
卓氏夫婦默然片刻,最後還是由卓夫人出面答道:“卓家是江湖人,只知恩怨分明,不牽連後輩。綺兒是我卓家的媳婦,若攜子來歸,自有應得的待遇,不須勞公主說。”
蒞公主低頭福了一禮,淚水跌落草間,擡袖拭了,又環視四周一圈,道:“我有話要跟謝玉說,各位可願稍待?”
四周一片靜寂,似乎都已默許。蒞公主拍拍蕭景睿的手,將他留在原地,自己緩步走到謝玉邊,示意他跟隨自己。兩人一起轉到假山另一側,避開了衆人的眼後,蒞公主方直視著丈夫的眼睛,低聲問道:“謝玉,你恨我嗎?”
謝玉回視著妻子,似乎認真地想了想,道:“你今夜不來,他們遲早也能衝進來。何況我的確起了把所有人都殺掉的心思,也難怪你信不過我。”
“我不是指這個……”
“如果是指當年,我覺得……”
“我更不是指當年。就算景睿的事我對不起你,但在那之前,你對得起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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