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個新春,年前那風波頻頻的張局面至在表面上稍稍鬆緩了下來。在宮中,越妃做足了示弱的姿態,皇后的主要力又要放在安穩六宮上面,兩人好一陣子沒有起過大的衝突。朝堂上,太子和譽王雖然仍是政見不和,但由於暫時沒有新的引線燃起,針尖對麥芒的況畢竟有所減,自十六皇帝復朝開印後,兩人還沒有一次當面的正式鋒,讓人覺很是和平,甚至有些和平的過了分。
果然,清閒的日子總是延續不了幾天。正月二十一,一聲巨響震了半個京城。
當時正在窗前曬著暖暖冬的梅長蘇到了一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大約半個時辰後,他得知了這並不是錯覺。
“私炮坊所存的火藥意外炸?”聽完黎綱第一時間來報的消息,梅長蘇閉上了眼睛,喃喃自語了一句“譽王果然比我狠……他竟然能將事鬧大到如此程度……”
“據說是由於最近無雪天干,火星崩落引起的,整個私炮坊炸後被夷爲平地,四周牽連的人家初計也有九十多戶,這其中大部分是毀於後續引發的大火,燒了大半個街坊,死傷慘重。現在因爲不全,死了多人暫時難定,但單私炮坊就有數十人,加上遭無妄之災的平民,說也有一百多了……”
“傷者呢?”
“近一百五十人,重傷的有三十人左右。”
“現在火如何?”
“好在今天無風,沒有延到下一個街坊,現在勉強已算被撲滅下去了。不過當時火勢實在太大,最先趕到的京兆衙門只有那麼點子人,即使加上了周邊自發來救火的居民,也本控制不住。鄰近人家忙著轉運財,有些邪之徒便開始趁機哄搶,巡防營這時才趕到,一面鎮,一面自己趁取,場面十分混,最後還是靖王殿下率親兵到現場才鎮住的。後來靖王殿下支出了一部分軍中帳篷,暫且安置災民和傷者。太醫院的醫士和藥品都是冊的,一時調撥不出來,殿下出資徵用民間的,屬下已經啓京城裡的藥堂兄弟們前去支援了。”
“做的好。”梅長蘇讚了一句,又補充道,“燒傷不好治,潯雲家有種不錯的膏藥,你派人快馬兼程去取一些來給靖王。”
“是。”
梅長蘇的目幽幽地閃了一下,又道:“現在正月都快過完了,已不是最危險的時候,反而發生了這種慘烈的意外,時機未免太巧……傳我的話,一定要重點針對譽王詳細徹查,儘量找到他有意引發此案的證據。這麼多條人命啊,豈能無聲無息地死去……一旦有任何進展,立即報給我。”
“是。”
黎綱躬退下後,梅長蘇緩緩起,走到書桌邊展開一幅雪白的宣紙,開始濡墨作畫,想以此穩定心神。飛流也進來拿了枝筆不聲不響地趴在旁邊畫著,默默地陪伴他。窗外的日腳慢慢移,梅長蘇的心緒也漸漸沉澱。一幅完就,停筆起時只覺腰部有些微酸,旁邊的年也隨之擡起了頭,漂亮的大眼睛裡全是關切。
“飛流出去玩吧?”
“不!”年搖著頭。
“那……跟蘇哥哥一起出去走走?”
“好!”
梅長蘇從旁邊架上拿起一件貂皮翻領的大服穿了,走出房門。守在院中的護衛見他是外出的打扮,忙備好小轎。一行人出了大門後,按梅長蘇的指示,穿街過巷,來到一餘煙未盡的街口。
雖未設明卡,但京兆衙門的捕快們三三兩兩地隊,還是在阻止閒人們隨意進出,遙遙看去,半個街坊都是斷壁殘垣,瀰漫著一焦臭的味道,偶爾還有殘留的明火竄出,被巡視的兵們潑水澆滅。梅長蘇下了轎,沿著狼藉一片的街道向裡走著,負責警戒的捕快見他著不俗,不知是何來頭,雖然還是要遵照職責過來詢問,但態度還算和藹。
“我是……”梅長蘇正想著該怎麼說比較合適,突然看見靖王府的中郎將列戰英從一個拐角出來,便擡起頭,向他打了個招呼。
列戰英其實本沒怎麼跟梅長蘇說過話,但是對於這位直接導致了靖王府部整飭活的蘇先生還是印象深刻,見人家主招呼,立即予以了禮貌的回覆。
捕快們呆呆地看著兩人相互招手,以爲都是靖王府的人,忙退到一邊讓出道路。梅長蘇快步走過去,問道:“靖王殿下呢?”
“在裡面……”列戰英以手勢指明方向,突然又覺得不是特別妥當,補問了一句,“是殿下約先生來的嗎?”
梅長蘇回頭看了他一眼,故意道:“不是,殿下一直躲著不想見我,今天聽說他在這裡,所以找了過來。”
“啊?”列戰英剛呆了呆,梅長蘇已揚長而去,等他反應過來急急從後追上時,靖王恰好帶著親兵從裡面巡視而來,三人了個面對面。
“蘇先生?”靖王雖然也有些意外,但隨即瞭然,“京中的任何大事,果然都逃不過先生的法眼啊。”
梅長蘇遊目四周,雖然耳邊仍是一片哀哀哭聲,但並無流離街頭之人。沿著道路兩邊扎著一座座挨著的帳篷,有兵捧著一盆盆熱氣騰騰的食一個帳篷一個帳篷地分發著。草藥的味道從街道的另一頭飄過來,同時也有蒙著白布的擔架被擡出。
“若是戰場,這不算什麼,但這是大梁國的繁華帝都,景象未免有些慘烈,”梅長蘇嘆息一聲,“殿下真是辛苦了。”
“都是勤勤懇懇的小百姓,沒有人知道自己家隔壁是個火藥庫。”靖王也隨之嘆了口氣,示意一旁的列戰英退下,“也許真是時也命也,能多過一天就好了……”
梅長蘇挑了挑眉,“殿下此言何意?”
“沈追昨日很高興地對我說,他終於查明瞭太子與戶部那個樓之敬設立私炮坊牟取暴利的一應事實,只是無權立即查封,所以已折上報聖聽,請求陛下恩準京兆尹府協助封收這座私炮坊,抄沒贓款,緝拿疑犯。他當時很有自信地說,一兩天就會有硃批下來。沒想到啊……摺子才遞上去一天,就發生如此慘烈的意外,上百條人命眨眼灰飛煙滅……而且對其中大多數人來說,這簡直是場無妄之災。”
梅長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殿下覺得,這是個意外?”
靖王的視線瞬間凝結,緩緩回頭直視著梅長蘇的臉,語氣中寒氣磣磣:“蘇先生在暗示什麼?”
“沈追爲繼任者,表彈劾前任,就算有再多的人證證,鬧到天也不過是一樁貪案。太子畢竟是太子,陛下無論如何斥責他,懲罰都必然是不疼不的。可如今一聲炮響,事頓時被鬧得衆人皆知,這到底也是上百條人命,民民怨,很快就會形鼎沸之態。太子將要到的懲罰,只怕會比以前重得多。殿下請細想,這案子鬧大了,太子必然吃虧,那誰有好呢?”
“只是爲了加重打擊太子的砝碼,譽王就如此視人命爲無?”靖王面繃,皮下怒氣漸漸充盈,脣邊抿出如鐵的線條。恨恨的一句自語後,他突然又將帶有疑慮的視線轉向了梅長蘇,“這是蘇先生爲譽王出的奇謀嗎?”
梅長蘇一開始以爲自己聽錯,轉頭看了靖王一眼,才慢慢領會到他說的確實是自己所聽到的意思。雖然是被誤會,而且就勢而言這也不是太值得生氣的事,可不知爲什麼,梅長蘇就是覺得心頭一陣怒意翻騰,強自忍耐了半晌,方冷冷地道:“不是。這都是事發生後,我調查推測而知的。”
靖王見他沉下了臉,語氣甚是冷冽,心知說錯了話,心中歉然,忙道:“是我誤會了,先生不必多心。”
梅長蘇淡淡地將頭轉向一邊,看著被濃煙薰得發黑的倒塌民房,沒有說話。靖王的子一向孤傲,道了一句歉後人家不理,便不肯再說第二句,場面頓時冷了下來。
這時靖王府中一名史跑了過來,稟道:“王爺,屬下已奉命查清完畢,除了府裡院支出的資外,軍帳上共計支出帳篷兩百頂,棉被四百五十牀。這些都是軍資,要不要上報兵部?”
“多虧你提醒,不然我還忘了。這雖不是什麼大事,但還是報兵部一聲比較好。”
“是。”史剛要行禮離開,梅長蘇突然低聲說了兩個什麼字,因爲聲音小,連與他只相隔一步的靖王最初都有些拿不準自己有沒有聽對,轉頭看了他一眼,見對方雙眼低垂,神安靜,並沒有再重說一遍的意思,心中不由微微一,對那史道:“你手裡事也多,就當是本王忘了,你也忘了,暫時不必報知兵部。”
對於這樣奇怪的吩咐,史實在想不出是爲什麼,訝異地張著愣了半天,直到靖王皺了皺眉,才趕應諾了一聲“是”,快步離去。
等他走遠,靖王方緩緩問道:“先生可知,這批軍資雖然已經撥付給了我,但用於安置這些災民,已算是挪爲他用了。按規矩確實應該通知一下兵部,爲什麼先生說不報?”
“現在是戰時嗎?”
“不是。”
“這算是很大一批軍資嗎?”
“從數量上來看幾乎不算什麼。”
“帳篷和棉被用過了不能回收再用嗎?”
“最後當然是要收回的?”
“非戰時,借幾頂帳篷幾牀棉被出去,算什麼芝麻大的事?”
“事雖小,但按制度還是應該告知……”
“不告知又怎麼樣?”
靖王目微凝,“先生應該知道兵部是太子的勢力範圍,這過錯雖然小,但一旦被兵部抓住,只怕還是會本參我。”
“就是要讓他們參你。”梅長蘇側轉子,與靖王正面相對,“殿下急公好義,對災民廣施仁慈,這是壞事嗎?”
“當然不是……”
“殿下做的是好事,犯的錯也只是小小一樁、不值一提,兵部明明可以諒殿下的一時疏忽,卻非要抓著不放。這一狀告到閣,朝臣們會認爲是殿下你罪不可恕,還是太子借兵部之手打你?”梅長蘇的脣邊掛著一冷笑,“朝堂之上遠不是太子能一手遮天的,兵部要參你,你只需要認錯承認事急事雜,一時疏忽就行了,到時就算譽王不出面,也自然會有耿介的朝臣打抱不平,出來爲你講話,有什麼好擔心的?”
靖王傲然道:“我倒不是怕兵部會把我怎麼樣,就算父皇再怎麼嚴厲,這點小罪名我還不放在眼裡,只是明明可以免此疏的,爲什麼非要鬧這一出?”
梅長蘇的笑容更冷,“不鬧怎麼行?現在濟濟朝臣,大部分的目都盯在太子和譽王的上,殿下做的事有幾個人會真正注意到?雖然是多做事說話,但自己不說,讓別人說總可以吧。兵部這一狀告上去,皇上和朝臣們纔會注意到,當太子和譽王互咬互撕的時候,是誰在控制場面?是誰在安穩民心?是誰明明默默無爭,卻反而要被攻擊?人人心中都有一桿秤,孰是孰非,自然會有公論。反之,如果殿下你現在報了兵部,事雖然做的天無了,可效果卻適得其反,白白埋沒了殿下的善行,如好像錦夜行一般,無人得知。”
靖王兩道英的濃眉皺在了一起,道:“本王做這些事,不是做給別人看的。”
梅長蘇一連冷笑了幾聲,道:“如果做之前就想著是要給別人看,那是殿下的德行問題,但如果做完了善行卻最終無人得知,那就是我這個謀士無用了……就算是爲了蘇某,請殿下您委屈一下吧。”
靖王聽他語有譏嘲,辭意甚是尖銳,知道他方纔的氣未平,倒也不惱,淡淡道:“先生皆是爲我,何談委屈。這是先生思慮周,我自愧不如,一切都照你說的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