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走主街走小巷,雖然路程繞得遠了一些,但速度卻快了好幾倍。踏著青石板上清冷的月,耳邊卻響著不遠主街的人聲鼎沸,頗讓人有冰火兩重天的覺。及至到了螺市街,則更是一片繁華浮豔,紙醉金迷的景象。
言豫津好樂,是妙音坊的常客,與他同來的人又皆是份不凡,故而一行人剛進門便得到極爲周到的接待,由兩位俏可的紅姑娘一路陪同,引領他們到預定好的位置上去。
妙音坊的演樂大廳寬敞疏闊,高窗穹頂,保音效果極好。此時廳各桌差不多已到齊,因爲有限制人數,所以並不顯得嘈雜擁。雖然有很多豪門貴戚遲了一步不得,但卻沒有出現鬧場的局面。這一來是因爲妙音坊在其他樓廳也安排有彩的節目,二來世家子弟總是好面子,像何文新那麼沒品的畢竟不多,再不高興也不至於在青樓鬧事,徒惹笑談。一早就搶定下座位進得場的多半都是樂友,大家都趁著宮羽沒出場時走來走去相互拜年,連靜靜坐著的梅長蘇都一連遇到好幾個人過來招呼說“蘇先生好”,雖然他好像並不認識誰是誰。
這樣忙了一陣子,蕭景睿與謝弼先後完社禮儀回到了位置,只有言豫津還不知所蹤,想來這裡每一個人都跟他有點,不忙到最後一刻是回不來的。
“怎麼,蘇兄又開始後悔跟我們一起出來了?”謝弼提起紫砂壺,添茶笑問。
梅長蘇遊目四周,嘆道:“這般零浮躁,還有何音可賞,何樂可鑑?”
“也不能這麼說,”蕭景睿難得一次反駁蘇兄的話,“宮羽姑娘的仙樂是得住場子的,等一出來,修羅場也清靜地,蘇兄不必擔心。”
他話音方落,突然兩聲雲板輕響,不輕不重,卻咻然穿了滿堂譁語,彷彿敲在人心跳的兩拍之間,令人的心緒隨之沉甸甸地一穩。
梅長蘇眉睫微,再轉眼間言豫津已閃回座位上坐好,其神出鬼沒的速度直追飛流。這時大廳南向的雲臺之上,走出兩名垂髫小,將硃紅絨所制的垂幕緩緩拉向兩邊,幕後所設,不過一琴一幾一凳而已。
衆人的目紛紛向雲臺左側的出口去,因爲以前宮羽姑娘有的幾次大廳演樂時,都是從那裡走出來的。果然,片刻之後,裾出現在幕邊,繡鞋尖角上一團黃絨球巍巍,停頓了片刻方向前邁出,整個影也隨之映大家的眼簾中。
“嗚……”演樂廳頓時一片失之聲。
“各位都是時常顧妙音坊的朋友了,拜託給媽媽我一個面子吧,”妙音坊的當家媽媽莘三姨手帕一飛,笑道,“宮姑娘馬上就出來,各位爺用不著擺這樣的臉給我看啊。”
莘三姨雖是徐娘半老,但仍是風韻猶存,遊走於各座之間,科打諢,所到之無不帶來陣陣歡笑。衆人被引著看打趣了半日,一回神,才發現宮羽姑娘已端坐於琴臺之前,誰也沒注意到到底是什麼時候出來的。
爲妙音坊的當家紅牌,賣藝不賣的宮羽絕對是整個螺市街最難求一見的姑娘,儘管並不以貌著稱,但那只是因爲的樂技實在過於耀眼,實際上宮羽的容也生得十分出,柳眉眼,玉雪,眉宇間氣質端凝,毫無弱之態,即使是素荊釵,之也恍如神仙妃子。
雖然從未曾登上過瑯琊榜,但無人可以否認,宮羽確是人。
看到大家都注意到宮羽已經出場,莘三姨便悄然退到了一邊,坐到側廊上的一把椅上,無言地關注著廳上的況。
與莘三姨方纔的笑語晏晏不同,宮羽出場後並無一言客套串場,調好琴徵後,只盈盈一笑,便素手輕擡,開始演樂。
最初三首,是大家都知的古曲《關三疊》、《平沙落雁》與《漁樵問答》,但正因爲是曲,更能顯示出人的技藝是否達到爐火純青、樂以載的程度。如宮羽這樣的樂藝大家,曲誤的可能基本沒有,洋洋流暢,引人境,使聞者莫不聽音而忘音,只覺心神如洗,明滅間似真似幻。
三首琴曲後,侍兒又抱來琵琶。悵然幽怨的《漢宮秋月》之後,便是清麗澄明的《春江花月夜》,一曲既終,餘音嫋嫋,人人都彷彿浸明月春江的意境之中,悠然回味,神思不歸。
言豫津心神飄搖之下,手執玉簪,擊節道:“春江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生。瀲灩隨波千萬裡,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清未罷,宮羽秋波輕閃,如蔥玉指重拔絃,以曲映詩,以詩襯曲,兩相融合,仿若早已多次演練過一般,竟無一的不諧。曲終絕後,滿堂寂寂,宮羽柳眉輕揚,道聲“酒來”,侍兒執金壺玉杯奉上,滿飲一盅,還杯於盤,回手執素琵琶當心一劃,突現風雷之聲。
“十三先生新曲《載酒行》,敬請諸位品鑑。”
只此一句,再無贅言。樂音一起,竟是金戈冰河之聲。狂放悲愴、激昂鏗鏘,雜而之,卻又不顯突兀,時如醉後狂,時如酒壯雄心,起轉承合,一派疏,在樂符細膩的古曲後演奏,更令人一掃癡迷,只覺豪氣上涌,不住便執杯仰首,浮一大白。
一曲終了,宮羽緩緩起,襝衽爲禮,廳上凝滯片刻後,頓時彩聲大作。
“今夜便只聞這最後一曲,也已心足。”蕭景睿不自地連飲了兩杯,嘆道,“十三先生此曲狂放不羈,便是男兒擊鼓,也難盡展其雄烈,誰知宮姑娘一介弱質,指下竟有如此風雷之,實在令我等汗。”
“你能有此悟,亦可謂知音。”梅長蘇舉杯就脣,淺淺啄了一口,目轉向臺上的宮羽,眸微微一凝。
只是短暫的視線接,宮羽的面上便微現紅暈,薄薄一層春,更添韻。在起連回數禮,答謝廳上一片掌聲後,步履盈盈踏前一步,朱脣含笑,輕聲道:“請諸位稍靜。”
這的聲音於堂下的沸然聲中,本應毫無效果,但與此同時,雲板聲再次敲響,如同直擊在衆人口一般,一下子便安定了整個場面。
“今日上元佳節,承蒙諸位捧場,臨我妙音坊,小子甚榮幸,”宮羽眉帶笑意,聲如銀磬,大家不自地便開始凝神細聽,“爲讓各位盡歡,宮羽特設一遊戲,不知諸君可願同樂?”
一聽說還有餘興節目,客人們都喜出外,立即七八舌應道:“願意!願意!”
“此遊戲名爲‘聽音辨’,因爲客人們衆多,難免嘈雜,故而以現有的座位,每一桌爲一隊,我在簾幕之後奏音,大家分辨此音爲何種樂所出,答對最多的一隊,宮羽有大禮奉上。”
在座的都是通曉樂律之人,皆不畏難,頓時一片贊同之聲。宮羽一笑後退,先前那兩名垂髫小再上,將簾幕合攏。廳上慢慢安靜下來,每一個人都凝神細聽。
頃,簾傳來第一聲樂響。因爲面對的都是賞樂之人,如奏出整節樂章便會太簡單,所以只發出了單音。
場面微凝之後,靠東窗有一桌站起一人大聲道:“胡琴!”
一個才束髮的小丫頭跑了過去,贈絹制牡丹一朵,那人甚是得意地坐下。
第二聲響過。蕭景睿立即揚了揚手笑道:“胡笳!”
小丫頭又忙著過來送牡丹,言豫津氣呼呼抱怨好友“怎麼這麼快”,謝弼忍不住推了他一掌,笑罵道:“我們都是一隊的!”
第三聲響過。言豫津騰地站了起來,大道:“蘆管!”於是再得牡丹一朵。
第四聲響過。國舅公子與另一桌有一人幾乎是同時喊出“箜篌”二字,小丫頭困擾地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大概是覺得這座已經有兩朵了,於是本著偏向弱者的原則進行了分發。
第五聲響過。略有片刻冷場,梅長蘇輕輕在謝弼耳邊低語了一聲,謝弼立即舉起手道:“銅角!”
“銅角是什麼?”言豫津看著新到手的牡丹,愣愣地問了一句。
“常用於邊塞軍中的一種儀樂和軍樂,多以角製,你們京城子弟很見過。”梅長蘇剛解釋完畢,第六聲又響起,這桌人正在聽他說話,一閃神間,隔壁桌已大道:“古壎!”
接下來,橫笛、梆鼓、奚琴、桐瑟、石磬、方響、排簫等樂相繼奏過,這超強一隊中既有梅長蘇的鑑音力,又是言豫津跳得高搶得快的行力,當然是戰果頗。
最後,幕布輕輕飄了一下,傳出鏘然一聲脆響。
大廳沉寂了片刻,相繼有人站起來,最後張張又拿不準地坐下。言豫津擰眉咬脣地想了半天,最後還是放低姿態詢問道:“蘇兄,你聽出那是什麼了嗎?”
梅長蘇忍了忍笑,低低就耳說了兩個字,言豫津一聽就睜大了雙眼,口失聲道:“木魚?!”
話音剛落,小丫頭便跑了過來,與此同時簾幕再次拉開,宮羽輕轉秋水環視了一下整個大廳,見到這邊牡丹堆,不由嫣然一笑。
“大禮!大禮!”言豫津大爲歡喜地向宮羽招著手,“宮姑娘給我們什麼大禮?”
宮羽眼波流,面上笑靨如花,不疾不徐地道:“宮羽雖是藝伎,但素來演樂不出妙音坊,不過爲答謝勝者,你們誰家府第近期有飲宴聚會,宮羽願攜琴前去,助興整日。”
此言一出,滿廳大譁。宮羽不是伎,又兼高傲,確實從來沒有奉過任何府第召陪,哪怕王公貴族,也休想挪蓮步離開過螺市街,外出侍宴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遭,衆人皆是又驚又羨,言豫津更是笑得眼睛都了一條兒,道:“宮羽姑娘肯來,沒有宴會我也要開它一個!”
梅長蘇卻微微側了側頭,低了聲音問道:“宮姑娘這個承諾可有時限?是必須最近幾天辦呢,還是可以延後些時日,比如到四月份……”
他這輕輕一句,頓時提醒了言豫津,忙跟著問道:“對啊對啊,四月中可以嗎?”
宮羽一笑道:“今年之,隨時奉召。”
“太棒了!”言豫津一拍蕭景睿的背,“你的生日夜宴,這份禮夠厚啊!”
蕭景睿知他好意,並沒有出言反對。因爲他的生日宴會一向隨意,以前曾有損友用輕紗裹了一個人裝盤帶上時被父親撞見,最後也只是搖頭一笑置之,更何況宮羽這樣名滿京華的樂藝大家,自然更沒什麼問題。另外蒞長公主也喜好樂律,只是不方便親至妙音坊,如今有機會請宮羽過府爲母親奏樂,也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
“那就定了,四月十二,煩請宮姑娘移駕寧國侯府。”言豫津一擊掌,槌落定音。
謝弼佯裝嫉妒地笑稱大哥太佔便宜,旁邊有人過來湊趣祝賀,言豫津神采飛揚地左右答禮,宮羽弄著鬢邊的髮淡淡淺笑,一片熱鬧中,只有梅長蘇眼簾低垂,凝住桌上玉杯中微碧的酒,端起來一飲而盡,和酒嚥下了間無聲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