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場雪,斷斷續續、扯絮撕棉似的下了三天。蘇哲在雪中悄悄喬遷了新居,並沒有刻意通知任何一個人,可沒幾天該知道的人還是全都知道了。
穆王府、譽王府自然送了許多的重禮,宮裡也賜出幾箱珠貝錦緞之,據說其中還有景寧公主添備的。懸鏡使夏冬空手上門轉了一圈兒,丟下一句“好難看的院子”就走了,不過其他陸續上門的訪客們卻不敢發表類似的評論,因爲大家都知道,這院子是蒙大統領推薦的,武人的審觀嘛,也許就是這個樣子的。
蕭景睿、言豫津和謝弼自然也都上門做過客了,但是曾經那歡笑融洽的氣氛卻早已不復存在,只有言豫津還在努力地說著種種趣事,引逗大家開心,蕭景睿基本上就沒接過幾句話,甚至連謝弼也不知因爲什麼,整個人呆呆的打不起神來。
梅長蘇借這個機會,勸他們三個一起出京,到鄰近的虎丘溫泉去放鬆幾天。
“這倒正是泡溫泉的好季節,”言豫津經他一提,有了些興趣,“不過景睿倒也罷了,隨時可以拖著他走人的,謝弼只怕沒那麼輕鬆想走就走,他不是像我們一樣的閒人,每天有好多事務要理,去一趟虎丘溫泉再回來,起碼要花半個月的時間啊。”
他話音剛落,謝弼突然一拍桌子,道:“我怎麼不能去,走,我們一起走……”
“你沒發燒吧?”言豫津手他的額角,“每天都聽你說忙,怎麼現在不忙了?”
謝弼呆了呆,神黯然:“不忙了,現在……也沒什麼事好做……”
言豫津見他不像說假的,不由怔了怔。蕭景睿已手摟住了謝弼的肩,道:“二弟,別想這麼多了,蘇兄說的對,虎丘溫泉是個放鬆的好地方,我陪你一起去,散散心……再回來……”
梅長蘇心中暗暗嘆息,正要說話,新僱用的一個男僕飛奔了進來,稟道:“先生,譽王殿下到。”
謝弼驚跳了一下,有些無措。梅長蘇諒他現在的心,低聲道:“不介意的話,從側門離開可好?”
言豫津眼珠轉了轉,雖不明白爲何現在謝弼居然會怕見譽王,但也知定然事出有因,倒也沒有多,跟著兩兄弟一起,由僕從們引領著走了。
梅長蘇這邊前腳剛迎至外院影壁,譽王就已經走了進來,便雪帽,滿面謙和的笑容,禮賢下士的姿態擺得極是嫺,見梅長蘇躬行禮,急忙前一步手扶住,笑道:“趁雪而來拜訪先生,只爲朋友之誼,何必多禮。”
梅長蘇微微一笑,就勢起。譽王展目四張了一下,似乎是想要誇獎,但梗了半天,才誇了一句:“此院寬闊疏朗,拙樸有趣啊……”
梅長蘇笑而不言,擡手請譽王進了剛佈置好的書房座,命人奉上茶來。
“先生新遷佳居,不知使喚的人可夠?本王有幾個丫頭,姿不錯,調教得也極好,先生不嫌棄的話……”
“多謝殿下好意,”梅長蘇欠道,“蘇某是江湖人,且尚未娶妻,不太習慣由婢服侍。好在京裡有些舊友,送來幾房家人都甚是聽用,若日後有什麼不足之,再向殿下討要。”
譽王只是隨口說說,並沒指他真的會收,被婉拒後也不覺得怎樣,視線在室打量了一圈,落在書案之上。
“這是先生的大作?真是好畫!”
“不是正經作的畫,”梅長蘇笑了笑,“雖然殿下覺得此院拙樸有趣,可惜蘇某的品味還是未能免俗。這是構想的園景草樣,準備開春雪化後,僱人照著這樣本重新翻建園景緻的。”
“哎呀,只是草圖麼?就已是如此有神韻了,看這草木配搭,園徑小景,微中見大,錯落有致,非是中有丘壑者而不能爲,”譽王是不值得誇的他都能誇上一句,看見這能誇的當然更加有詞,“此園若是完全按這圖樣修建,絕對是金陵佳園。本王就說嘛,江左梅郎住的園子,怎麼也該是這樣的才行。”
“殿下過譽了。還是蒙大統領選的好,當初我第一次來,就覺得這園子的位置和形狀很合心意,價錢又甚公道,便買下了。幸而這次運氣不錯,沒有遇到蘭園那種嚇人的事,住過來這幾天,覺倒很是舒適。”
譽王見他主提起蘭園,心中暗喜,離開書案回坐下,道:“蘭園藏奇案,讓蘇先生驚了。聽說此案現在京兆尹府已有了初步的結果,先生可知?”
“府的大案,草民怎麼會知道……”梅長蘇呵呵笑道。
譽王心下暗道,明明是你要找樓之敬報仇翻出來的舊案,豈有不步步跟蹤打探的道理?不過面上卻未說破,擺出溫和的笑容,哈哈道:“說來此案真是離奇,明明是普通刑案,竟牽扯到數名朝臣巨紳卷在其中。因此那京兆尹高升昨日上書刑部,稱有二品以上命卷,京兆衙門權責有限,不能擔綱主審,把一應證據證人都上了,辦事還算利落乾淨。”
梅長蘇看著譽王眉間掩不住的得意,心中不由一笑。那高升雖不是任何一派的人,但也不敢因爲太子施點力就篡改毀壞證據,面對這案子本是寢食難安,恰好府中師爺爲了何文新的殺人案來出主意,讓他把何案草草結案上報,竟然無意中提醒了他,於是立即連夜提審史都管,審出“樓之敬”的名字後立即又停止,一應細節統統不再多問,單抓住事關“二品以上大員”這個由頭,把一切的案卷人等,全部封送了刑部,一天之就推掉了兩個得罪人的大案,這纔算安安穩穩地睡了個踏實覺。如此一來,最多今年的考績評個無能下等,總之命家眷是保住了,若能貶謫到其他地方當,那當然就更是意外之喜。
高升的這番圓謹慎,正中譽王的下懷,如今兩樁案子,一樁對己方不利的,一樁對己方大大有利的,全都攥在了刑部的手中,刑部尚書齊敏又是多年的心腹,不由得譽王不心大暢。想到樓之敬是江左盟的仇家,這藏案又是梅長蘇一手翻出來的,當然要過來送個人。
“聽說……蘭園一案,牽涉到了吏部的樓大人?”果然,梅長蘇這個聰明人一聽上報了刑部,立即表現出了關切之,“不知刑部可有權限審查同級員?”
“先生大概不清楚朝廷的規矩,單一個刑部自然是審不得的,但只要人證證確鑿,就可以呈報陛下指派廷尉府司監審,兩部會審一部,就不同級權限所約束了。”
“原來是這樣,”梅長蘇滿面恍然狀,“但因爲之前一直都是刑部在查案,所以監審的廷尉大人想來也不太清楚案,整個過程還是要靠刑部主導才行吧?”
“這是當然的。樓之敬這個冠禽,殘害無辜弱,刑部定不會容,請先生放心。”
蘇哲只是報案人,又不是原告,這“放心”二字原本說來古怪,但梅長蘇聽他這般說法,卻並未表示異議,僅僅點頭不語,彷彿是已經默認了自己與樓之敬之間的私人恩怨,讓譽王覺到他的態度又更偏向了自己一些,帶出點同謀的味道來,越發添了欣喜,本來打算另尋時機請教的一個難題也趁勢問了出來。
“蘇先生可知‘濱州侵地案’麼?”
梅長蘇低頭喝著茶,隨意地點了點頭:“嗯,來金陵的途中,曾遇到過那對原告老夫婦。”
譽王突然起,長揖爲禮,道:“此案令本王十分困擾,願先生教我。”
梅長蘇凝目看了他半晌,低聲問道:“陛下終於決定,要開審此案了麼?”
“是,父皇今日召太子與本王宮,詢問我們對審理侵地案的看法,最後……決定將此案由靖王主審,三司協助……”
梅長蘇聲不地道:“太子與殿下是如何應對陛下這個決定的?”
“都未曾反對……”譽王嘆一口氣,“太子不反對,是因爲知道父皇絕對不肯把案子給他,只要能不由本王來主審,他就已經很滿意了,何況靖王的脾氣又剛直。”
“那殿下您呢?”
“本王是不敢反對,怕父皇多心。先生應該知道,慶國公柏業,與本王往甚厚……”譽王面憂,“此案沒有落在太子手中,已屬大幸,但本王擔心的是景琰那個死心眼的人,不好打道啊。”
“殿下前不久,不是還因郡主之事在陛下面前庇護過靖王嗎?這也算是份人吧?”
譽王苦笑道:“是人不假,但這人還不足以讓靖王俯首聽命啊。蘇先生也許不知道景琰是個什麼樣的人,說實話,本王從來沒見過像他那樣不知變通,冥頑不靈的人,連父皇有時都拿他沒有辦法……”
“那殿下是想讓蘇某找辦法制約住靖王,讓他按照殿下的意思裁斷這侵地案麼?”
“先生若有良策,本王實是激不盡啊。”
“那敢問殿下,您的意思是如何理侵地案方纔滿意呢?”
“能想辦法證明是刁民誣告最好。如果不能,當以平息爲主。”
梅長蘇看了他兩眼,突地冷笑了幾聲,“殿下,昨夜睡,今天還沒醒麼?您當懸鏡使收集回來的證據是玩耍的?”
譽王咳了兩聲,因爲一向仁厚的形象樹立久了,氣量竟也習慣地增大,不僅沒惱,反而出赧,道:“這個……是有些難度,所以才必須要想法子讓靖王刻意迴護才行,無論如何,只要判定慶國公不知,罰銀罰俸都無所謂。”
梅長蘇抿住角,眸幽深地凝視了譽王半天,看的他有些不自在了,方冷冷道:“殿下若真的存了這個心思,蘇某也只好不客氣地說,世間路有千條,何苦只尋一條死路呢。”
譽王一怔,“先生何出此言?”
“殿下一代賢王,深得陛下寵,羣臣擁戴,所以意氣風發,竟能與太子爭輝。可惜殿下忘了,無論殿下如何權勢滔天,在這大梁天下,還有一個人是殿下萬萬不能與之爲敵的,”梅長蘇口角噙著一如碎冰瑩雪般清冷的笑意,字字如刀,“那就是當朝皇帝,您的父親。”
譽王霍然起,爭辯道:“本王何曾敢與父皇爲敵?”
“那殿下以爲這侵地案是誰要審的?是太子麼?是靖王麼?都不是,是陛下!陛下竭盡心思找出靖王這樣一個主審人,爲的是什麼?還不是爲了一舉震懾住目前的土地兼併之風?您與太子相爭,當然眼裡最大的事就是奪嫡,但對於皇帝陛下而言,他還要治理天下,他可以容忍你們爭強鬥狠,卻決不會容忍你們阻礙他推行國政。當陛下派出懸鏡使去查案時,當他決定由靖王來主審時,陛下的心中對此案的結果就已經有了他自己的預期,如果因爲殿下您從中制肘,而破壞掉陛下原先的設想的話,最惱怒的人會是誰?您保住了一個慶國公,卻失掉了陛下的歡心,孰輕孰重您可曾想過?”
他這一行說,譽王已冒出了一額的冷汗,呆坐了片刻,手抓住桌上的茶碗,一氣灌了下去。
“殿下,”梅長蘇的聲音卻毫不放過他似的,帶著冷繼續傳來,“慶國公早就保不住了,您一定要明白這一點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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