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剪發燙發的都是大叔大嬸，還有附近各所大學的學生。十塊錢一個男發，二十五一個發。胡巖比別的打工仔有優勢就在於他是本地人，輕車路，不用店老板為他張羅食宿。

胡巖收起推子，刷子蘸把後尖上的碎茬掃幹淨，大褂兒一摘，齊活了，十塊錢，走人。

老板上街對過找人打牌去了，隔壁小飯館魚缸裡晃著幾條行遲緩呆傻的草魚。店裡就一人，閑得極其無聊，胡巖洗幹淨手和臉，自個兒坐到轉椅上轉了幾圈兒，然後對著大鏡子，敷面。墨綠的海藻泥清潔，厚厚一層塗到臉上，再一層紙，敷著，小胡仰在椅子上，翹著，閉目養神。

門口有腳步聲徘徊，靴子踩上樹葉的聲音。

胡巖微微睜眼，過紙面兩個窟窿眼兒看人。

從大鏡子裡恰好反看到隔壁小飯館門口的魚缸，魚兒目呆滯。魚缸厚壁有反，映出角落裡一襲男人的影，頭型幹練，暗風沾染塵土泥漿，腳上一雙軍靴。

胡巖兜裡的小梳子小剪子嘩啦啦掉在地板上！

他整個人直接從轉椅上出溜下去，蜷到椅子後面，從椅背後面閃出半張大白臉。

只看了一眼，小狐貍後脊梁骨一陣涼氣兒往頭頂上竄，兩之間都是涼的，直。午飯晚飯全部化作一汪酸水往上嘔，裡莫名的全是那一箱葡萄的味道……

胡巖貓著腰，手腳並用，直接從理發店後門溜走，一眼都不敢多看。

他們這家店面其實就是租用了居民樓一層臨街的一套房，把起居室改裝店鋪，外面開一個前門，後門進去是這套房的廚房臥室，還有洗頭小工住的地下室。胡巖沖進地下室，迅速將門反鎖，抓起桌上的電話聽筒，在桌子上找邵國鋼邵局長留給他的聯系號碼。

聽筒裡沒聲音。

胡巖手忙腳地按鍵，沒有聲音，電話線似乎讓人弄斷了。

他的手機電池沒電，他撲到工友床上找手機，後直不楞的一嗓子：“別找了。”

胡巖猛地扭過頭……

倆人用詭異的姿勢僵著，都是大眼瞪小眼，小胡是嚇得，輝子也是給“嚇”得。黎兆輝歪著頭，瞇著眼，端詳胡巖用三個窟窿眼兒氣的面臉。

胡巖往後退，退到牆邊，警告說：“你別鬧……你別過來。”

黎兆輝忍無可忍地手，一把揭掉恐怖的大白臉面紙，然後發現下面還糊著一層綠海藻泥。

那，那塗抹，像極了緬甸叢林中滿臉塗了墨綠迷彩保護的持槍年！小狐貍一雙眼鑲嵌在泥臉上，眼珠黑白分明，靈秀發……

黎兆輝沉默而怔忡，著魔一般，突然出兩手。

他捧了胡巖的臉，一下，一下，抹掉那些偽裝迷彩，手掌心兒裡剝出一張細白清秀的臉……

胡巖從對方掌中頑強掙，渾繃出抵的姿勢：“你想幹啥？”

黎兆輝問得直接：“羅強在哪？”

胡巖：“你找強哥做啥？”

黎兆輝：“做了他。”

胡巖哼了一聲，說：“我不知道強哥在哪。我要是知道，我就告訴你，看是誰滅了誰？你還真覺著你有本事做了羅老二？”

黎兆輝形高大，拔，後背將人結結實實罩在牆邊影裡，肩頭和膛忍發的戾氣和剛味道令胡巖發抖，胡巖的聲音突然就矮了，小聲囁嚅道：“你還是算了吧，別找強哥麻煩，公安憋著抓你好久了，全國通緝你你還不跑？你這人找死呢？！”

小狐貍這些天晚上睡不好覺，腦子裡總有個人影兒晃來晃去，做噩夢都是這嚇人的混賬玩意兒給他送葡萄，家裡堆滿一箱一箱葡萄！他也不知道自己算是怎麼個心態，他當真一萬個不想再見著這個輝子，可是見不到的時候，他每天白天晚上腦子裡閃回的都是這個人，稍微有個風吹草都讓他心驚跳。

胡巖：“你要麼去自首，要麼……快走。”

黎兆輝：“……”

胡巖讓這人在牆壁上，兩人得太近，呼吸纏，鼻息裡是對方的味道。

黎兆輝面孔漠然，鬱，直直盯著胡巖：“我大哥沒了……我犯了個錯誤，我當時怎麼就沒開槍……”

“是我的錯……”

“我放過他兩次，姓羅的混蛋，他逃了兩次。”

“這回不會了，這回我一定一槍崩了羅強，打碎他腦殼，讓他陪葬。”

胡巖低聲：“你別害他！”

黎兆輝：“你喜歡他？”

胡巖：“……”

胡巖眼角一閃，順手從桌上抄起一把剪刀，向黎兆輝口心髒位置！

胡巖臉蒼白，下手那一下特狠，不是沒捅過人。

黎兆輝手猛地接住剪刀刃，尖端幾乎捅進他虎口。他慢慢地掰，角力，壯有力的手指將細長的理發剪刀直接拗彎，像拋棄一件廢銅爛鐵，將兇甩到牆角……

胡巖兩只手腕讓人牢牢鉗住釘在牆上，黎兆輝一條楔進胡巖兩之間，皮磨蹭，呼吸糾纏。胡巖渾的都是冷的，僵，恐懼，掙紮，再次被鉗住，調轉過去，臉在牆上。他毫無反抗能力，任由對方將兩只手慢慢進他的服，捋過一一肋骨，他的小腹，膛，脖頸……黎兆輝個子很高，從後箍著他，像叢林裡吐著蛇信的巨蟒想要吞噬氣鮮的獵，不斷地纏繞，絞殺，讓胡巖幾乎窒息，不停地，哽咽，上不堪一擊的一件件剝落……對方就這麼一直從後抱著他，裹著他，他的，欣賞他因為驚恐而含淚戰栗掙紮的痛苦姿態。

黎兆輝的頭微微低垂，痛苦地皺眉，下磨蹭胡巖的額頭。一束從這人脖子上流下來，象牙雕小掛件在胡巖眼角不停晃。二十年前的，在牙雕紋路裡漬晦暗的鏽跡，從暗夜叢林帶出一濃鬱的腥氣。

狙擊槍子兒呼嘯著劃破林上空；

破碎的頭顱，裂四濺的腦漿；

綿綿毫無生氣的軀，遲來一步而永遠無法挽回的生命。

灰蒙蒙的天，青磚綠瓦的大雜院，紫藤架上開出一片瑩瑩的小紫花；

稻草人，小糖瓜，洋火畫，冰糖葫蘆……

黎兆輝發出重的息，發抖，抱著胡巖，吻頸脈上健康有力的脈，吻胡巖完整無損沒有一傷痕的額頭，用最激烈最野的方式吻……

人和人之間有說不清道不明還不完的債；是債，義氣是債，仇恨是債，恩緣更是債。

黎兆輝生於南國，世坎坷，曾經流落京城，再輾轉飄零異鄉。尤二爺當年與羅強有斷指之仇，對這個輝子，卻有救命舍飯之恩。

二十多年前，尤二爺還年輕，手利索，道上呼風喚雨。有一回上外地倒騰煙草買賣，收貨，被人賴賬，與當地一夥地頭蛇起了沖突。尤寶川是啥人？沒聽說過混黑道的讓人家給黑了的，說出去丟人，甭混了。雙方亮開家夥打了一仗，尤寶川厲害，抄了對方的巢，發現那夥地頭蛇是開窯子和做人口買賣的，撈的是暴利，喝的是人。

尤二機緣巧合解救了一窩小孩，都是讓人販子拐賣到這地兒的。尚在繈褓中的嬰孩他設法留給警察了，也算為自己積個功德。只有一個五六歲的男孩，揪著他的袖子，不願意去派出所，不樂意回家，非要跟他走。

那小男孩自己說，名小輝。

尤寶川把這小孩帶回京城，在東皇城北街故宮腳下的大雜院裡，養了一年多。

小孩很聰明，但是不說話，格極其孤僻向，看人不正眼瞧，斜著眼盯著；對周遭所有人都不信任，喜歡蹲在牆角畫地，吃飯都要端著碗離開桌子蹲牆角，怕人搶他飯似的。小輝唯獨不懼怕尤二，可能就是緣分。

尤二教小輝練拳腳，三九天在大雜院裡，對著凍得邦邦掛滿冰渣的稻草人打拳，冰渣把小手都紅了。

小輝不怕槍，頭一回手槍，就直接把槍平舉，槍口對準尤寶川手下心腹，裡邊還著子彈呢，嚇得那人當時就哆嗦了。

小輝調轉槍口，瞄準稻草人，“嘭”得就開槍了……

槍的後座力把小孩震得往後趔趄了好幾步，槍手了，發皴的兩只小手虎口震得通紅……

過年，尤寶川與手下兄弟坐在正屋裡喝酒，聊天，盤算一年的買賣收，小輝就蹲在牆角剝桔子，嗑瓜子，面無表地聽一夥土匪談論賺了多錢，死了多人，逃過多次公安圍剿，了多個腦瓢。

有個崽子手欠，坐過來，一把搶過小輝剛剝完準備慢慢吃的一盤瓜子仁，一口把瓜子仁都悶自個兒裡了。

小輝冷冷地白眼看人：“我的瓜子。”

那崽子笑呵呵：“小子，算你過年孝敬爺爺的，自個兒再剝一把。”

小輝重複著：“幹爹讓我吃瓜子。”

尤二道：“甭欺負小孩。”

那手下還不以為然：“沒娘小崽子，大爺疼你才吃你的瓜子兒……”

話音未落，小男孩撿起地上一筷子，狠狠一把上那人的手背！

……

當時在場人包括尤寶川都震了，半晌沒說出話，地上灑出一攤，哀嚎陣陣。小輝把筷子到那崽子手掌上，食指中指兩塊掌骨中間，了個窟窿。

尤寶川那時候沒兒子，後來這麼大歲數也沒撈著個親生兒子。他心裡待見小輝子，孩子人不大，格冷，下手狠，而且很忠心。

他一直讓手下人有一搭無一搭地打聽小孩原籍，原本想著倘若打聽不到，就徹底將這孩子收門下，然而過了一年多，還是打聽到了，小孩是從廣西那邊拐賣到北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