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一聲,永琪轉過頭來,忍不住眉頭皺了下。
卻是四阿哥永珹,也不知手裡的弓箭怎麼惹著他了,竟將之丟在地上。
三人當中最小的那個年,十二阿哥永璂勸道:「四哥!皇阿瑪說了多回,不要拿件出氣,你怎麼又忘了?」
「十二,什麼時候到你來教訓四哥了,沒規矩!」永珹測測道,目卻盯向永琪的方向。
永琪微微一笑,走了過來:「聽說四哥前段日子狩獵,手臂了傷,想是還未康復,不必急於求,好好養傷要。」
三人當中,永珹年紀最大,比文,比不過永琪,比武,還是比不過永琪,在眾人有意無意的比對下,早就對這個才華出眾的弟弟心生不滿,此番箭又輸給他,心中正冒火,永琪一番話本是為他找臺階下,可聽在他耳裡,卻了挑釁。
正待開口諷刺,一隻手忽然垂下來,撿起了地上的弓箭。
永琪順著那隻手,看向那個人,眼中流出一驚喜:「富察大人!」
兩鬢風霜,富察傅恆也不再是當年那個濁世佳公子了,沙場磨礪了他的容,讓他看起來滄桑了不,卻又多了許多男人的魅力,好似一壺釀了多年的酒,越沉越香。
他既是本朝大將,又教過幾個皇子騎,眾人在他麵前都得喊一句師傅,不敢隨便造次。傅恆將手中弓箭遞還給永珹:「四阿哥,先前主事桂在皇上麵前引弓,因一時不慎,箭矢折斷,便被罰俸六個月,你知道為什麼嗎?」
永珹一怔。
「許是現在天下太平,故而有些人忘了……大清是從馬上得來的天下。」傅恆淡淡道,「皇上每年木蘭圍獵,都要親自考校王公大臣、文武百的騎,便是要大家永遠不要忘了這點。桂臥病半年,引不了弓,一樣罰,您雖然了傷,也不可懈怠,皇上麵前,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永珹卻不覺得他是為自己好,反覺得他是在為永琪出頭,當即冷哼一聲:「多謝富察大人提醒,我記住了!」
一把奪回自己的弓箭,永珹不願再理會這兩人,轉朝演武場另一頭走去,後傳來傅恆與永琪的對話聲。
「五阿哥,上回你和我提起的火槍改良一事……」
「如今綠營鳥槍,大半堂空口薄,演練時多在平地,臨陣下擊,火未發而子已落……」
永珹回頭一看,見兩人已經並肩離開了演武場。
沒了旁人在,他也不需要再裝下去,狠狠將手裡的弓箭摔地上,靜太大,引得旁邊的永璂扭頭看來。
「看什麼看?」永珹冷笑,「勸你也早早把手裡的弓箭丟了,反正皇阿瑪都說了,五阿哥是咱們當中最出的一個,咱們還努力作甚?」
反正再怎麼努力,最後……那個位置還不是他的?
就彷彿樹上的新葉換下舊葉,就彷彿枝頭的新花換下舊花,年長時,也是一批人老去的時候。
承乾殿。
一如往常,珍兒正為繼後梳著頭,忽然右手一握,藏到後。
「拿出來。」繼後慢條斯理道。
珍兒猶豫片刻,將藏在後的手遞過去,緩緩開啟一看,隻見手心當中躺著一白髮。
這已經不是第一白髮了。
繼後一言不發,過了許久,才慢慢拉開妝奩盒上的一隻小屜,將那白髮放進去……加上昨天的,前頭的,以及大前天的……
整整一束。
任何一樣東西,積多之後,便有些目驚心。
譬如臉上的皺紋,隻有一條,還沒什麼,但一旦十幾條簇在一塊,便會讓任何一個人發狂。
「六宮之主,大事小事,樣樣心,最後老得比誰都快。」繼後嘆了口氣,「難怪……」
「難怪什麼?」珍兒問。
「當年問令妃,不,現在是令貴妃了。我問,為什麼不想當皇後?說當不了,沒那心的命,你瞧這十年來,什麼好吃吃什麼,什麼好玩玩什麼,那天本宮仔細瞧了,發間烏油油的,一白髮都沒有。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繼後悵然一笑,「竟活得像個孩子。」
「那是自私自利!」珍兒不屑地撇,「前些年太後不待見,竟厚臉皮地把七格格送去了壽康宮,太後再也撐不起冷臉。這就罷了,慶嬪六年前晉了慶妃,魏瓔珞為了拉攏,竟連十五阿哥都送走了!奴才真想不明白!」
繼後起初也不明白,如今卻想明白了。
「不總是說,人人,先把自己當個人待嗎?」繼後道,「我看,天底下誰都不,就自己,得如珠如寶。」
況且,阿哥格格們自有母嬤嬤們照顧,年歲大了一些,又延慶了德高重的學士為師,養在自己,或養在別,其實都一樣,送給別人養,名頭上還好聽些。
左右又不是從此再不見,那幾個阿哥格格放了學,還不照樣往延禧宮跑,這令貴妃,名聲好全佔了,反觀自己?
「額娘!」
年的聲音裡帶著一痛苦,繼後一驚,回頭去:「永璂,你怎麼了?」
永璂是被人扶著回來的,扶他回來的那人形修長,容貌極,原本過了這個歲數,無論男都會顯出一老態,尤其男子,一個不注意,就會發福,下就會多出幾層,若再懶惰一些,鬍鬚便如細針一樣長滿整個下。
這些問題全沒發生在他上。
因為他是個閹人,亦或者說,這紫城裡最的一個閹人。
——袁春。
「娘娘,十二阿哥在烈日下練了兩個時辰,手上的皮全都磨破了。」袁春道,「奴才剛剛請太醫包紮上藥,太醫叮囑,一月都不能再引弓。」
繼後快步衝來,拉著永璂的手不停看,越看越是心疼,忍不住道:「傻孩子,怎麼這樣拚命?」
「額娘別難過,永璂一點兒都不痛。」永璂小臉上全是疼出來的汗水,強忍著道,「你放心,等永璂的手好了,一定拿個騎第一,給額娘爭!」
繼後聞言一愣。
待珍兒扶了永璂離去,繼後一個人坐在菱花鏡前出神,捫心自問:是不是對永璂太嚴厲了?
袁春立在後,眼角餘瞥過屜裡那一束白髮,角微不可查向上一勾,手拿起桌上的牛角梳。
「皇後娘娘。」他一下一下梳理著繼後的長發,「奴纔有一事要稟。」
「何事?」鏡子裡的繼後笑了,帶一嘲諷,「若又想慫恿本宮對付魏瓔珞,免開尊口。」
什麼事也瞞不了,這是紫城頭等聰明的子,可再聰明的人,也有的弱點。
「是有關立儲的事。」袁春拔下一白髮,「有訊息傳來,說皇上有意立五阿哥為太子。」
繼後不言,眼神卻死死盯著他手裡的那白髮。
「娘娘。」袁春似蠱又似慫恿,「您該為十二阿哥考慮一下了。
從前他不說這話,因為說了也沒用,但今時不比往日,這一白頭髮提醒著繼後——已經老了,後宮子,年輕時候為爭寵而爭鬥,年紀大了,便該為為太後而爭鬥了。
況且,若是其他幾位阿哥了太子還好,五阿哥……他可是一心向著令妃的。
「……讓本宮想想。」繼後沉聲道。
奪嫡之爭,非同兒戲,其慘烈程度遠超後宮之爭,一方倒臺,常常是片片的倒臺,繼後當然不可能輕易下決定。
關上房門,好讓裡頭的那位仔細想一想,袁春回過,見珍兒早已在門口等著他。
「你剛才對皇後娘娘說了什麼?」將他拉到一邊,低聲問。
袁春但笑不語。
「……你可別又想著借皇後的手,去對付令貴妃。」珍兒眼中全是為他的擔心,「忘了當年在慎刑司的那些苦了嗎?」
「我怎會忘呢?」袁春聲道,眼底卻閃過一厲。
當年他在慎刑司一百多杖,被打的皮開綻,模糊,又因為得罪了最得寵的令妃,即便出來也無容之地,若非珍兒為了他,在繼後前跪了幾天幾夜,繼後也不會容他回到邊。
十數年來,安分守己,並非忘記了當年的仇,當年的恨,而是如冬天的蛇一般,蟄伏軀。
直至今天……
「珍兒,皇後娘娘過了十年太平日子,已完全忘了儲君爭鬥迫在眉睫。」袁春笑瞇瞇道,「若五阿哥登上帝位,十二阿哥佔了一個嫡出的名分,就了新皇的眼中釘,中刺。」
珍兒一楞:「皇上康健,本無意這麼早立太子……」
「等正大明匾後的匣子裝好了立儲聖旨,一切就都遲了。」袁春搖了搖頭,握住的手,聲道,「這是為了十二阿哥,為了皇後,也為了……我們。」
珍兒臉上一紅,終是輕輕點了點頭:「我聽你的。」
袁春勾起一抹笑容,抬手替撥了撥鬢角髮,得珍兒垂下頭去,於是沒來得及看見他眼底閃的那一抹寒。
「倘若你無法下定決心。」袁春看向大門方向,心道,「就讓我來推你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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