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兄,你就帶上我罷,小弟求你了!”
一大早起床,驚就了黑夫的跟屁蟲,想說服他去湖亭上任時帶上自己,在驚看來,兄長去當亭長,治理一地,是很威風的事,自己怎能缺席。
“想都別想!”黑夫則一口回絕了他。
“你以為那亭舍是我開的,想帶誰去就帶誰去?我與你說,就算你去了亭中,吃了本該供應給我的口糧,被人告到縣里,你我都要罰!“
黑夫可不是嚇唬他,其他朝代,都是對百姓狠,對吏松,為者中,吃好拿回扣的碩鼠數不勝數,朝廷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搞出”養廉銀“”火耗“之類的東西來。且一人做,往往是一人得道,犬升天,家人也可以沾些好。
唯獨秦國腦路清奇,不僅對百姓特別狠,對吏更狠,簡直像防賊一樣防著……
比如說口糧,什麼級別、爵位的吏的每天口糧是多,都有規定,每個月會按量分發到各個亭舍,要是有人冒領,便要罰。用公款請客吃飯,在秦國有很大風險。
還有“公車私用”,秦國明令止用公車載乘家屬:“以乘車載子,可(何)論貲二甲。”二甲的錢,都夠買匹劣馬了,用公車帶妹子飆車的代價竟如此之重,所以秦吏們大多不敢犯。
黑夫想到后世今上執政之初,對類似況大刀闊斧的整治,沒了公款吃請,公車回家過年不可以了……惹得地方員怨聲載道,那一個群憤慨啊。他們覺得這是在砍自己的福利,最后連“這樣下去,誰還肯當公務員”的抱怨都出來了。這個延續到現代還屢不止的問題,居然在秦國被解決了,真有點稽。
由廉貪易,由貪改廉難,但“不聊生”的況下,平頭老百姓卻在拍手稱快。
而秦對廉政的重視,比之后世,有過之而無不及,《為吏之道》上那句“清廉毋謗”,秦人的確是在認真執行的。
所以黑夫可不想帶驚去亭里,授人以口實,便道:“你就老老實實在家照顧母親,幫襯伯兄。再說了……”
他一把拉過驚道:“此事八字只有一撇呢,事定下來前,休得出去說!”
“以仲兄的本事,做亭長是輕了的。”
驚雖然有些氣餒,但卻沒來由地對黑夫信心十足,同時著手道:“仲兄你若真能上任,那可是我們家世代以來,第一個做吏的人啊!”
“大概是吧。”
正是因為這個理由,昨日黑夫說明此事時,母親才答應了下來,還絮絮叨叨地說要去亡夫的墳頭拜拜,謝其保佑。他們家在楚國時就是無姓無氏的庶民,秦后的三代人里,也沒做過,只是便宜老爹破天荒地做了公士,有了點積蓄,還讓兒子學會了識字,如今黑夫有機會為吏,真是祖墳冒煙了……
黑夫讓驚該干嘛干嘛,他則往庖廚那邊走去。
在里中,家家戶戶皆有廚房,前門通向前院,頂上一般沒有封頂,好讓燒火的黑煙散走,灶臺在廚房,架著釜,旁邊還有幾個三足陶鬲。
廚房后門通向后院,邁過門檻就能看見一小片菜畦,燒飯產生的草木灰灑在菜畦里做料。正所謂“青青園中葵,朝待日晞”,平日里這會種上葵菜,也就是冬莧菜,作為這時代的主要蔬菜。可惜這會菜畦禿禿的,僅有只有一些冬天也能堅強存活的小蔥,艱難地出白的苗來。
菜畦左邊是堆滿木柴的茅屋,右邊則是小小的谷倉,一人多高,十余步見方的小土屋,里面存儲著一家人整個冬天要吃的谷子,還有來年的種子。柴房和谷倉中間則是水井,這是最害怕著火的兩個地方。
黑夫聽到的舂米聲,正是從谷倉邊傳來的……
稻、粟等谷從地里收回來時,依然是粟粒與穗梗混雜一的,先要用昨日母親編的竹篩粒,將粟粒篩分出來,存儲在谷倉,每日現吃現舂。在石臼里舂搗,可以使得粟、稻的外殼碎裂,然后再顛簸篩上幾道,將糠和外殼除去,便可以分出來烹煮香噴噴的米飯了。
詩經里還有很詩意的描述:“或舂或揄,或簸或。釋之叟叟,烝之浮浮。”可這過程其實一點都不詩意,舂米的辛苦,是后世直接買白米下鍋的現代人難以想象的……
繞到谷倉后,黑夫便看見,自家的大嫂,一個布陋服,不曳地的農婦,此時正系著形同圍一樣的“蔽膝”,艱難地舉起沉重的木杵,往一個打進地里的石臼里舂谷子。
大嫂名“葵”,是鄰里的人,十八歲嫁給大哥衷,如今已過去快八年了,嫁過來時容貌靚麗,可惜經生活打磨,漸漸失去了姿彩,好在大哥脾氣好,夫妻恩。
而年僅六歲的小侄兒,正蹲在石臼旁,一邊打著哈欠,手里著子,跟著母親舂米的節奏,不時撥弄下石臼里的谷子。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在農村,小小年紀就必須為家分憂,很難有一個好覺。雖然看似平日里總欺負妹妹,可每逢清晨母親喚他們時,他卻悄悄起床,讓妹妹繼續安睡,是個好哥哥。
黑夫不免有些心疼這懂事的孩子。
“丘嫂。”
他便走上前去,朝嫂子行了一禮,說道:“讓我來舂罷。”
說著他便接過了木杵,木杵是實木做的,拿在手里,頗有一些重量。難怪從早到晚舉杵搗粟,是秦國用于責罰的苦役,和男刑徒做的城旦相提并論,城旦黑夫前幾天剛做過,其辛勞可見一斑。
大嫂將趕去睡個囫圇覺,自己則著酸痛的胳膊在一旁拿著木,為黑夫揄谷子,一邊說道:“仲叔(指夫弟)不是要去匾里拜訪閻老丈人麼?”
昨天黑夫將自己的打算跟家人說了以后,他們才告知他,真不湊巧,夕里呂嬰老爺子去縣城兒子家了,可能要臘月才能回來,所以黑夫要學律令的話,只得去附近的匾里找另一位退休老吏閻諍。
“我可不能空著手去啊。”黑夫一邊持杵舂米,一邊笑道:“還要勞煩丘嫂替我準備四干,我要當束脩送給閻老。”
“你伯兄替你從縣城帶回的干,還剩下兩。”
大嫂抬起頭,不解地說道:“我聽聞一般人去找閻老問事求教,不是只需兩干麼?”
“我要帶雙倍的,因為想帶著驚一起去,讓他跟著閻老之子學讀寫,了解律令。反正冬天也無甚農活可做,與其讓他整日游手好閑惹事,不如帶著他學點有用的。”這是黑夫心中產生的一個計劃,但現在還不能明說。
大嫂點了點頭:“待我去伍老家問問,明日定為你準備好。”
伍老,就是他們這個“五戶為鄰”的負責人,雖然不算吏,卻只有五戶人家里最富裕的才能當上。
伍老家養著好幾頭彘,每年冬都要殺一頭,將干曬出來。因為這年頭,干曬的越多,說明這人家日子越好過,黑夫他們家,過年頂多能吃上條魚,聞著隔壁飄過來的香味流口水,雖說這年頭的豬沒有閹過,味道不如后世,可也是啊。
接下來,二人無話,黑夫大概舂了半個時辰的米,待到外面已經天大亮時,才終于把五大二小七個人一天的口糧舂完,已經雙臂酸痛,累得不行了。
他一個壯漢都這樣,難怪經常做舂米活的大嫂總是胳膊酸腫。
“丘嫂,平日里舂米,要多長時間?”黑夫了汗問道。
“從平旦到日出,要整整一個時辰吧。”
大嫂已經開始淘米做飯,即便花了這麼長時間,舂出來的,依然只是最糙的“糲米”,煮出來的飯,夾雜著不帶殼米和麩皮,一口下去,要磕半天,咽得急了,甚至會刮得嗓子疼。
黑夫看著手里沉甸甸的木杵,以及大青石打制出來的石臼,若有所思。
“這年頭的生產力實在是太落后了,尤其是舂米,簡直是家庭婦的苦刑,畢竟男人要在外忙活田耕,沒時間做這些。母親說從十歲起,舂了幾十年,胳膊都要舂廢了,如今舉不,就到大嫂,再過十年,是不是就到我那侄小月了。子們的大好青春,就是這樣一點點被打磨糙的啊……”
黑夫嘆了口氣,別人家他暫時管不了,可自己的家人,于于理,可不能再讓們此苦活折磨了。
“該做什麼呢?石磨?碾子?可以考慮,好像石磨北方已經有了,只是沒傳到南郡來。但那些玩意是石頭打制的,造價不低,有點麻煩,我只是前世見過有點印象,自己不會弄。就算找石匠定做,沒有十天半個月是做不出來的,做出來也不一定能用,有沒有更簡單點實際的東西,我曾在紀錄片上見過的……”
“什麼來著?”黑夫抓著腦袋,一時忘了那個生僻的名字。
這時候,他已挪腳步,走到了井邊,看到了架在井上的“桔槔”(jiégāo)。
桔槔酷似秤桿,是這時代的汲水工,在一豎立的架子上加上一細長的木,當中是支點,末端懸掛一塊石頭,前段懸掛水桶,當人把水桶放水中打滿水以后,由于杠桿末端的重力作用,便能輕易把水提拉至所需,一起一落,汲水可以省很多力。
見到此后,黑夫不由猛地想起!
“踏碓,對,我要的就是踏碓!”
他興地擊掌道:“踏碓和桔槔一樣,利用的都是杠桿原理,構造也簡單,快的話三兩天就能做出來,我記得這桔槔,是姊丈幫著弄的,他是本里的匠人……”
黑夫便說做就做,他走到前院,拎起從縣城里買的禮,對剛起床,正在懶腰的衷道:
“伯兄,走,與我一同去阿姊家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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