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四日時,賓百將率一屯縣卒去云夢澤追剿盜賊,但搜尋數日后依然一無所獲,直到旬日演兵當天早晨,他才氣呼呼地回到校場。
回來以后,賓百將便覺到一不對勁:那些這幾日留在校場的縣卒,遠遠看見他,竟然敢竊竊私語,而自己的對頭陳百將,更是似笑非笑。
最后還是他的一個親信湊到耳邊私語幾句,賓百將才知道了事原委。
“此言當真?”
他滿臉的不可思議,怎麼可能呢?自己走的時候,那黑夫所帶的癸什還只會在原地站站蹲蹲,毫無進度,怎麼幾天以后,就變眾人口中的“秩序井然”了?
不過這時候賓百將再去尋究緣由已經來不及了,食時剛過,安陸縣的兩位縣尉已到門外……
遠遠的,在校場外迎接的賓百將和陳百將便看見,有一輛兩馬架轅的戰車緩緩駛來,車上站著兩位軍吏,他們穿齊膝長襦,外披帶彩背帶和彩花邊的前甲,下穿長绔,足登翹尖履,頭戴雙版長冠。
來者正是安陸縣的兩尉,二人并肩站立,下車后相互謙讓了一番,最后聯袂步校場。
縣右尉是正,名為杜弦,乃是秦國關中人士,是三年前調到安陸的,長了一副典型的關中方臉,上兩撇濃須,說話時一口秦腔,與本地的楚音格格不。
縣左尉是副,名為鄖滿,是安陸本地人。鄖氏家世源遠流長,可以追溯到四五百年前的諸侯鄖子國,在楚國統治那幾百年,鄖氏也世代擔任當地大夫。直到秦國占領江漢,鄖氏部分隨楚王東遷,部分留了下來,為當地最大的地方勢力。鄖滿的胡須比較稀疏,眼睛細長,很和藹地用本地方言與校場諸吏打著招呼。
二人笑容滿臉,看上去十分親,但只有賓百將、陳百將這些親信才知道,兩位縣尉雖然表面上不爭不斗,可暗地里一直在較勁。
可以這麼說,右尉杜弦因為是外來的吏,傾向于培養外地人、當地庶民,亦或是郡學室里調過來的人才,比如陳百將。左尉鄖滿代表了當地的勢力,喜歡提攜賓百將、湖亭長等沾親帶故者。
但無論二人的出、格差異如何大,平日里積累的矛盾多麼大,他們依然在秦國律法下共事,至今沒有撕破過臉,反倒是賓百將、陳百將等手下親信斗得不亦樂乎。
杜弦和鄖滿就這麼聯袂進校場,在土臺上就坐,杜弦在主座,鄖滿在副座,仍未停下話頭。
作為本地軍事長,他們除了今日的天氣,談論更多的,當然是關于秦國近來的軍事行了。
“左尉可看到今早郵人從郡里送達的捷報了?“杜弦濃須下滿是笑容。
“下吏看到了。”鄖滿也擺出一副下吏姿態,笑道:“前幾日才得知大王興兵伐燕,不曾想,這麼快就有了戰果!”
“這是自然。”杜弦著胡須道:“畢竟是駟車庶長王老將軍為主帥,燕、代皆是其手下敗將,雖發兵阻攔王師,卻如擋車的螳螂一般,被王老將軍在易水之畔輕易擊潰。”
鄖滿頷首不已:“雖然捷報今日才送到,但那一戰已是去年九月中的事。如今王老將軍恐怕已攻克燕國下都,進圍薊城了!燕國大勢去矣。”
“哈哈哈,然也,燕國人如今能依仗的,就只剩下嚴冬了。想來再過兩三個月,待到開春時,你我便能收到燕國滅亡,燕王及太子丹授首的捷報了,不過……”
杜弦話音一轉,沉下臉道:“王老將軍破燕雖是好事,但與南郡,與我安陸縣關系不大。郡尉在書信中還提及,近來楚國蠢蠢,有發兵滋擾邊境之勢,故而月初時調撥各縣老卒去邊境關隘防,安陸縣鄰近楚國,不可不防。”
鄖滿低聲音道:“依右尉看來,今年,秦楚會不會戰?”
“小打會有,楚國一向是合縱之首,時不時就得發兵敲打一番。不過大打恐怕不會。”
杜弦指了指北方,笑道:“別忘了,北方的魏國還在呢!”
鄖滿看似松了口氣:“如此看來,你我還能有幾年清凈日子。”
“不錯不錯,大王已滅韓趙,燕國也指日可下,遲早有一天是會發大兵伐楚的,吾等屆時必然要率軍參戰,還是努力清剿盜賊,訓練卒伍,耐心等待罷。”
“哈哈哈,右尉言之有理,只是不知到時候,右尉還在不在安陸。”
杜弦面一僵,隨即也哈哈大笑起來。
二人相視而笑,可眼睛卻沒有毫笑意,各有所思。
杜弦都在顯示自己作為主的消息靈通,鄖滿則不與之正面對抗,到最后才懟一句“不知到時候右尉還在不在安陸”。因為他聽聞,郡上有意調杜弦到鄢縣任職,如此一來,這個了他三年的關中老吏就要滾蛋了,很可能會錯過一場滅國戰爭。
二人都有自己的依仗,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所以三年來勢均力敵,誰都不敢徹底翻臉。
他們聊天的這會,兩名百將已經把這個月訓練的更卒都拉上來了,在校場上站得黑的。
兩名縣尉這才停下話頭,右尉杜弦對陳百將點了點頭道:“開始吧!”
陳百將應諾,下令擊鼓,鼓點隆隆聲中,旬日大比正式開始了……
……
“陳百將,這個月的更卒,行伍秩序練得很一般啊。”
右尉杜弦跪坐在案幾后的席上,看著臺下依次走過的更卒什伍,搖頭不已。
從甲什開始,已經陸續有九個什排著隊列走過臺下,演示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這四種基礎隊列。
至于分而合之,結而解之,則要在接下來幾日將所有更卒合在一起訓練,屆時還會分發一些木竹,權當是戈、矛的替代品。想要真正拿到兵,得等正式征召伍才行,秦國對軍隊制式武的管理還是很嚴格的。
不過在杜弦看來,即便是最簡單的四種隊列,這些更卒也練得很差勁。
甲什是他見過里面最好的,那個站在最前面的什長垣柏是個老行伍了,帶出來的更卒在行進時勉強整齊。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本是個寒冷的冬日,垣柏卻熱得滿頭大汗,且有點心不在焉,在演示”左而右之“時,還差點轉錯了方向。
連甲什都如此,其余的乙、丙、丁、戊、己、庚、辛、壬這八個什,更是差強人意。
他們中,有的散不堪,有的毫無秩序,有的行進時前后不一,歪歪扭扭,有的喊停站立時,竟還有人發懵似地往前走,撞到了前面的人,導致隊列更加混,惹得其他什的人忍不住笑出聲來。
看著這番景,杜弦的臉都變黑了,今早郡上才讓他加強警備,抓訓練,中午就看到這些更卒如此不堪,真是氣煞他也。陳百將在一旁看著右尉的臉,不免有些心虛。
鄖滿倒是很樂觀,在旁邊寬道:“右尉大可寬心,畢竟是更卒士伍,短短十日,還能練兵不?更何況,此番老卒多被征召前往邊境備警,此番來服役的,多是未壯的年輕人,豈能與縣卒、老卒相提并論?”
“此言有理。”
杜弦努力下自己的怒火,他已經看準了,這九個什里,甲什還算最好的,至于其他什……若是可能的話,他真想連評八個“殿”,狠狠罰他們一頓,看以后誰還敢不將演兵放在心上!
這時候,陳百將湊過來道:“兩位上吏,還有一個什未曾演練呢。”
“想必也與之前幾個什一樣,不看也罷。”左尉鄖滿瞪了一眼遠的賓百將,冷冷說道。
這哪行啊,陳百將連忙道:“下吏敢告于縣尉,這癸什是所有更卒里練得最好的,其什長乃是前幾日,因擒拿三名云夢澤盜賊,被拜為公士的云夢鄉黑夫,右尉,你可還記得?”
“原來是他!”
杜弦點了點頭,他記起來了,縣獄那邊專門跟自己打過招呼,可以容許這黑夫遲到一天。之后陳百將也提及過,說黑夫因為贏了湖亭長的司,被左尉的婿賓百將憤恨刁難……
如此一想,杜弦掃了一眼左尉的臉,角出了一笑,說道:“為縣尉,旬日大比乃是職責所在,豈能不有始有終?陳百將,讓癸什速速上來,也讓吾等見識見識,那擒賊勇士是何許人也。”
“唯!”
陳百將對面鐵青的賓百將出了得意的笑,他將手中的旗幟一揮,在校場另一邊等待許久的癸什,便緩緩走了過來。
杜弦直起子去,卻見那癸什排頭第一個的什長,是一名皮黝黑的漢子,他高七尺半,腳步穩健,神肅然,持著的雖只是普通的竹竿,但在他手中,卻仿佛了一面鮮艷的軍旗,亦或是一桿鋒利的長矛!
癸什眾人,就這麼跟隨著什長的步伐,隊列齊整地走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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