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雖然是黑暗的,卻有。
桑桑舉著大黑傘,雙腳站在明裡,在黑暗中。
閉著眼睛,睫不眨,靜穆有若神明。
在思考一個問題:佛祖再強,也強不過夫子,強不過人間,那他究竟用了什麼手段,把自己變弱了這麼多?
靜思裡,有無數畫面在的意識裡高速閃回,浮掠影,卻是那樣的清晰,數百年的時,開始倒溯,展現真容。
小院裡的安寧,那些茶與酒,棋與五花,牽手行走,於湖畔徜徉,於巷間撐傘,看煙雨古寺,風雪邊關,是爲貪。
小院裡的爭吵,菜場裡的海,漸遠的影,憤怒地質問,生與死的對抗,那些暴躁的緒,低落的心,是爲嗔。
剩下的那些畫面,都起於貪嗔,或引出貪嗔,那就是癡。
貪嗔癡,便是佛門說的三毒。
大乘義曰:“貪者,以迷心對於一切順之境,引取無厭者。嗔者,以迷心對於一切違之境起忿怒者,癡,心闇鈍,迷於事理之法者。亦名無明。
智度論曰:“有利益我者生貪慾,違逆我者而生嗔恚,此結使不從智生,從狂生,故是名爲癡,三毒爲一切煩惱本。”
涅槃經曰:“毒中之毒無過三毒。”
桑桑中了毒,貪嗔癡三毒。
只有這種毒,才能讓都避不過。
上次在爛柯寺裡,佛祖便想滅,只是當時未醒來,佛祖要滅的,是的烙印,如今醒來,佛祖要滅的便是。
使其毀滅,必先使其虛弱。
如何能讓昊天變得虛弱,夫子想出的方法和佛祖想出的方法,其實是一樣的,只不過所使用的手段有些分別。
——把神變人。
夫子用的是人間之意,走的是春風化雨的路線,想要改變,或者說改造,佛祖用的是人間之毒,想要沉淪。
桑桑與寧缺互爲本命,想些什麼,思考的結論,寧缺都能知道,他的臉變得更加蒼白,握住了的手。
在佛祖的棋盤世界裡度過這麼多年,中的毒已經很深,不知不覺間已經變得極爲虛弱,虛弱到無法離開,那麼迎接的將是什麼。
“不用擔心。”
寧缺把摟進懷裡,低聲說道:“就算佛祖能殺了你,你也能回昊天神國……也許某一天,你會想起我和書院,到時候……”
他說不下去了,如果桑桑真的用死亡來回歸,那麼便不可能有那個時候,昊天就是昊天,人間不再會有桑桑。
佛祖算不到夫子把昊天一分爲二,算不到書院把其中一個昊天留在了人間,所以他沒有算到,就算殺死桑桑,也無法殺死昊天。
但桑桑是會死的。
“我不想死。”
桑桑說道:“桑桑不想死。”
有桑桑之名的昊天不想死。
寧缺看著遙遠的東方,說道:“那我們便不死。”
桑桑轉向白塔寺外走去。
寧缺撐著黑傘,跟在的旁。
走出寺外,指著檐下被雨水淋溼半邊裳的某個婦人,說道:“你有沒有覺得很奇怪,過了這麼多年,一直沒有變老。”
寧缺說道:“無數年來,信佛之人,死後留下的覺識,都會來到這個棋盤裡,這裡是真正的佛國,他們是死人,自然不會變老。”
桑桑說道:“但你也沒有變老。”
寧缺心想確實如此,已經過去了至數百年,自己沒有老,也沒有死。
桑桑看著黑暗的天穹上那些代表規則的線,觀察片刻後說道:“這個世界的規則沒有崩塌,那麼爲什麼沒有死亡?”
寧缺無法解釋這個問題。
桑桑說道:“你知道什麼是涅槃嗎?”
寧缺說道:“佛法最高境界,便是涅槃。”
桑桑說道:“涅槃,是一種狀態。”
“什麼狀態?”
“寧靜寂滅,不知生死,清涼寂靜,惱煩不現,衆苦永寂;有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遠離一異、生滅、常斷。”
桑桑說道:“這就是涅槃,也就是佛。”
寧缺想起在瓦山佛祖石像前,桑桑曾經提起過那隻姓薛的貓,說道:“涅槃如果是這個意思,難怪連你也算不到佛祖是死是活。”
桑桑說道:“這裡的人也一樣。”
寧缺皺眉說道:“你是說這裡的人都不死不活,所以沒有死亡?”
桑桑說道:“不是不死不活,是又死又活。”
寧缺想了想,說道:“你是對的,在沒有觀察之前,誰都不知道是死還是活,對象於死與活兩種狀態的疊加區域裡。”
沒有人知道佛祖的生死,昊天和夫子都不知道,正是因爲佛祖涅槃後進了這種狀態,在看到他之前,沒有答案。
桑桑說道:“所以這裡沒有活著,也沒有死亡。”
寧缺說道:“但我們在這裡生活了數百年,我們看了他們很長時間。”
桑桑說道:“他們只是棋盤的附屬。”
寧缺說道:“你是說棋盤裡的這些人,都是佛祖涅槃狀態的延展?”
秋雨已停,白塔寺外漸漸變得熱鬧起來,行人在攤邊挑著貨,母親追逐著貪玩的孩子,本沒有人發現天空已經變得黑暗無比。
桑桑說道:“可以這樣理解,所以他們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他們只是隨著時間行走,不會思考任何別的問題。”
寧缺緒複雜說道:“難道這便是佛祖說的極樂。”
說道:“你說這裡是佛國,沒有錯,這裡就是真正的極樂世界,如果你我沒有醒來,最終也會爲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寧缺看著街上的行人,忽然覺得渾寒冷,他和桑桑真的險些爲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到那時生不知生死不知死,到底是極樂,還是極悲?
這就是涅槃的真義,天佛皆能算,佛涅槃,天便算不到佛,佛卻能算天,佛並沒有跳出因果,卻能看因果,順勢而行。
因果,就是因爲所以,也是書院講的道理。
因爲寧缺當年在河北道畔揀到那個嬰,因爲夫子收寧缺爲徒,因爲寧缺想讓桑桑變人類,因爲他們相,所以纔到瞭如今。
“我們終究還是醒來了,佛祖還能用什麼方法來殺你?”寧缺說道:“他既然涅槃,按道理,便什麼事都不能做。”
“我也很好奇。”
桑桑把黑傘給他一個人握著,揹著雙手向街巷裡走去,說道:“我很想知道那個不死不知的和尚,能拿我怎麼辦。”
的語氣很平靜,很驕傲。
寧缺舉著黑傘,不敢離開半步,看著天空裡那些線,又向有些蒼白的臉頰,嘆道:“都病這樣了,能不能別吹?”
醒來不代表能夠離開,貪嗔癡三毒讓桑桑變得非常虛弱,沒有能力揮手便破了這局,那麼接下來的事,必然還會很麻煩。
在街巷擁的人羣裡穿行,寧缺忽然停下腳步,向遙遠東方某,青板僧死前也著那裡,然而那裡什麼都沒有。
回到小院,寧缺做了頓盛的晚餐,最人食慾的,還是那碗青紅泡椒和姜,當然,他沒有忘記桑桑最喜歡吃的醋泡青菜頭。
大黑傘支在桌上,菜盤擺在傘柄旁邊,他和桑桑坐在傘下,低頭吃飯,畫面顯得有些詭異,也有些好笑。
桑桑用筷子撥弄著碗裡混著湯的米粒,看著桌上被傘影籠罩的菜餚,說道:“明知道是假的,爲什麼還能吃的這麼開心?”
寧缺正在埋頭吃飯,泡椒把他辣的滿頭大汗,很是痛快,聽著這話,他拿起巾了,說道:“覺是真的,就痛快地吃。”
桑桑看著上方的大黑傘,微微蹙眉說道:“吃個飯還要撐著傘,真不知道哪裡來的痛快,我不高興。”
無所不能的昊天,居然被黑暗天穹上那幾道代表規則的線,的吃飯都要撐著傘,怎麼看都確實有些憋屈。
“別不滿意了,你得謝這把傘一直在,更得謝我把它補好。”
寧缺指著大黑傘,笑著說道:“新三年,舊三年,補補又三年,這把黑傘將來肯定會爲我們的傳家寶。”
有大黑傘在邊,他們不用擔心被那些代表規則的線發現,但是怎麼離開呢?吃完晚飯後,他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在棋盤裡已經過了很多年,寧缺和桑桑都不怎麼著急,至表面上不怎麼著急,他們以爲還有足夠的時間來破局。
貪嗔癡三毒,果然不愧是毒中之毒,桑桑沒有辦法破解,寧缺也想不到法子,既然如此,日子總還是要繼續過下去。
昨夜的晚飯太過盛,家裡又沒有菜了,寧缺去菜場買菜。現在不用他請求,桑桑自然也會跟著,因爲他們只有一把傘。
到了菜場他們才發現,自己的想法是錯的。
有大黑傘,那些線確實找不到他們,但人能找到。
站在滿是水的青菜攤前,寧缺正在與那位相的賣菜大嬸嘮些閒話,爲隨後的價還價,做些上的鋪墊。
大嬸覺得他很可,所以笑了起來。
笑的很好看,笑的很端莊,笑的很慈悲,笑的眉心多了粒紅痣。
寧缺最開始的時候也在笑,然後笑容漸漸斂去。
他看著賣菜大嬸,認真請教道:“您又是什麼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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