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番外一(二)
廣府君一顆心懸地提到了後半夜, 清靜君總算從風陵山趕回來了。
他赤腳去,赤腳回, 因為走過不山路,雙足上多了幾塊青紫, 一被淋了個。
見此狀, 廣府君暫且收了說教之心, 先從山溪裡汲來清水, 燒熱, 伺候他梳洗濯足。
清靜君解了上,蘸了熱水洗,把渾得熱騰騰的直冒白氣。
廣府君自小與清靜君共同起居生活,年時更是抵足而眠,早見慣了他不著冠的模樣, 便留在屋裡沒走。
他端起茶壺倒了一杯水, 潤過嚨, 為一場漫長的說教做好了鋪墊:“師兄, 你去哪兒了?”
清靜君坦誠回答道:“想行之了, 就回風陵看一看。”
廣府君一口水嗆了出來,咳嗽連連:“……徐行之?”
清靜君用巾起水來, 拭自己已久違了的軀幹:“嗯。”
“師兄!”廣府君怒道, “現在是什麼時候?!你為著一個徐行之, 私離重地……”
清靜君打斷了他:“溪雲, 他值得。”
殘缺一手、孤一人, 面對已獲取倒勝利的魔道, 仍要回到風陵山為師門復仇的徐行之,值得自己為他做任何事。
廣府君察覺到清靜君有些不對勁。
——以往師兄就算再寵溺徐行之,在自己批評指責時,也多是和風細雨、不聲的偏袒回護,從未這般直截了當。
廣府君試探著問:“……師兄,你究竟怎麼了?”
清靜君不願將自己經歷過的事和盤托出,不是怕廣府君不信,而是怕洩天機、招致禍患,只好尋了一個藉口:“師父今夜托夢於我了。”
聽到師父赤鴻君的名號,廣府君一凝:“師父說了些什麼?”
清靜君緩聲道:“世界書……並非是我們想像中的大能之。”
待清靜君濯盡,把帶有青紫瘢痕的雙足浸在水中時,他已把自己前世所知盡數告知了廣府君:“行之的世界書只是殘,並無落筆真之效;我們先前那般防備他,對他實在太不公平。”
廣府君知道,師兄雖是荒唐,但對赤鴻君向來尊崇有加,不會頂著師父名號信口編纂,又聽清靜君將諸樣細節講得真切無比,便生了幾分搖之意,悶聲靜思,不再言語。
……四門神無一是真,這個事實無疑將廣府君心中最後一條退路也堵死了。
半晌之後,他幽幽歎了一聲:“……若此次魔道得勢,我們未能守住師父留下的基業,就算死魂消,也難贖其罪啊。”
聞言,清靜君拭佩劍“緣君”,鎮定道:“守得住的。”
廣府君只當師兄是在寬自己,兀自道:“師兄,你儘管安心。沒有神傍,我還有腰間佩劍,還有我這條命。……我會用命守衛風陵,至死方休。”
清靜君知道廣府君所言非虛。
上一世,嶽溪雲確實是戰到了力所能及的最後一刻。
在蠻荒的山間,孟重殺了他十數回,都沒能認出那啖人、吃人心的怪是誰,但清靜君與廣府君自長於同門,同袍連襟,怎會認不出那是何人?
清靜君心中生痛,面上卻不肯顯出分毫異樣,慢條斯理地玩笑道:“溪雲的命,還是留著打理風陵俗務吧。不然徒留我一人在世,無人管我飲酒與起居,豈不是大大的壞事?”
廣府君被他這話說得有些掛不住臉,好好的一腔豪壯志都變了味道,不嗔道:“師兄今日怪話太多,定又是飲酒太多之故,戰前切莫要再沾酒了。師兄的酒壺在哪裡?我暫替師兄保管。”
清靜君笑:“……你搜呀。”
廣府君沒想到此時清靜君還能生出玩鬧之心,氣道:“……師兄!”
清靜君滿眼溫地盯著廣府君,立即後者沒了脾氣,認命地嘖了一聲,鞋上榻,將被褥一一翻開,認真檢視,口中仍是絮絮叨叨:“飲酒於不利,對修持己心更無半分好,師兄還是早日戒了酒為好……”
清靜君閉上眼睛,靜心傾聽,只覺這親切的嘮叨聲宛如天籟。
……故友親朋既已見過,仇敵也該去會上一會了。
三日後,半夜寅時兩刻,正值人睡得最、神最憊懶之際,魔道廿載率大部魔修,直奔寶安山。
他算準四門修士連日來神繃,隨時準備應戰,應該已是疲勞至極,誰想甫一照面,廿載便變了。
……四門弟子竟像是早有準備似的,個個有條不紊、從容不迫,佈陣之慎、防衛之嚴,竟像是早已知道了魔道眾的時辰,只張開一個口子靜等著他們鑽甕中。
廿載苦心等待了那麼多日的戰機,如今看來竟變了一個笑話。
他正疑心是不是魔道中出了叛逆之徒,便瞧見對面陣法讓開了一條通路,從中緩步踏出一個長玉立的青年。
清靜君著一襲流雲素,腰負長劍,不像劍修,倒十足是個文士君子的模樣。
卅羅對於四門的嚴陣以待不深,但與清靜君剛一照面便樂了:“喲,好一隻細皮的小羊羔。”
廿載雖不想輕慢對手,但眼前之人千真萬確是個人胚子,氣質文弱,形也不魁梧,著實不像傳聞中所說那般英武。
卅羅一笑,乾脆對他品頭論足起來,聲音還不算小:“穿這麼松垮的裳還能瞧見屁,翹的啊。”
清靜君近旁的弟子們聽到對面的魔頭膽敢如此折辱自己的尊長,立時起來,但清靜君卻只是將右手按在劍柄上,心如止水。
上一世,清靜君同卅羅戰時,本沒去注意卅羅相貌幾何,只記得其人驕狂張揚,如今細細看來,果真是個除了一張臉外一無是的人。
但他卻並不急於手,只在心中反復計量著利害:
上一次戰時,自己斬殺了他的軀,卅羅的元嬰遁出,被其徒六雲鶴收去,然而世上能容他元嬰魂魄者寥寥無幾,因此他遊凡世十數載,好容易才鑽到空子,悄悄利用了九枝燈,功奪了自己的舍。
所以問題來了:他應該先斬殺六雲鶴?還是斬草除,直接攪碎卅羅的魂核了事?
卅羅看那小羊羔目平靜淡然,愈加起了調戲之心。
他一步出行伍之中,明知故問道:“姑娘,敢問姓甚名誰,芳齡幾何啊?”
卅羅後的魔道眾弟子發出一陣放肆的大笑。
卅羅此言也並非無的放矢,眼前之人除了一頭盤得整整齊齊的雲發外,髮看上去稀疏得很,下連青茬都不長,溜溜的活像個小娘們兒,卻又有尋常小娘們兒沒有的矜貴清雅,讓人有種拔去他的發釵、把他頭髮得糟糟的衝。
在嘲笑聲中,清靜君並不為所,慢吞吞道:“在下嶽無塵,特來求教。”
卅羅為他文縐縐的回應嗤笑一聲,心中輕慢之意更盛。
倒是跟隨在清靜君後的廣府君又察覺出了些不同尋常之。
——仙道中人向來對外報號,一般是山名在前,道號居中,名姓在後,若要在正式場合向人請戰,師兄這等份,在這等場合下,該報的是“風陵清靜君嶽無塵”。
單單報一個“嶽無塵”,於規矩不合,聽起來不像是替天行道,倒像是來報私仇的……
不及他想完,卅羅一展長袖,一柄青銅古劍毒蛇似的自他袖間鑽出,直朝清靜君腰咬去!
他此招並無殺意,只是想在陣前挑落他的帶,好嶽無塵丟個面子,然而劍勢一路奔襲而去,卻落了個空。
卅羅一愣,眼前陡然閃過一道青紅,不妙的預野火似的轟然在他心頭彌漫開來!
他向前合一滾,堪堪避開,頸側卻還是有一線寒意掠過,接著便是一熱流噴濺而出。
只消一瞬,清靜君竟鬼魅似的飄至卅羅後,縱雲,劍落火,險些徑直把卅羅的頭顱削掉!
清靜君不則已,一之下,卅羅便知此人絕不是如表面一樣文弱可欺。
他收起了輕視之心,將青銅長劍引接掌中,周騰起霧,如火龍狂舞。
宗之霧是由宗靈力結,含有奇毒,一旦眼便有失明之虞,且有吸取靈力、為己所用之效。
清靜君記得,當年與卅羅第一戰中,卅羅便利用了西北風勢,一面令他無法近,一面任霧飄四門弟子的行伍中,險些釀了大災禍。
卅羅於霧中站起來,活一下脖子,眸中青愈深,獰笑道:“……嶽無塵,來啊。”
卅羅被輕易調離前陣,且不與他商量便結起霧,廿載頓覺頭痛,好在他們於霧逆風,他剛想示意手下弟子趁機推波助瀾,借風勢進攻,就聽得對面一名青修士先于他厲聲喝道:“清涼谷弟子,風陣!”
……廿載抵死也想不到,四門弟子竟早已備下了風陣!
為何?
他們事先的進攻計畫為四門所知,還能解釋為鬼作祟;現在卅羅擅自造下霧,顯然是隨興之舉,為何仍落了對方的算計之中?!
廿載顧不得想上太多,瘋了似的對卅羅喝:“卅羅!快將霧收去!!”
然而,箭在弦上,風陣已。
轉瞬間,西北風勢扭轉為東南風,卅羅周的濃郁霧驟然散開,反向翻卷著朝魔道方向襲去!
而在護霧離開卅羅的一瞬,清靜君便再次自側面近卅羅,一劍斬下!
卅羅已無暇去管逸散開來的霧,在青銅劍勉強迎架住劍時,他的耳畔響起了魔道弟子的慘。
前排弟子捂著紅腫的眼睛,紛紛倒下,滿地翻滾,廿載雖然退得極快,眼中也不免了刺激,痛難當地以袖口遮眼,淚流不止。
見魔道前方被他們自己人的法沖了陣腳,眾弟子神大振,分列於陣前的風陵山廣府君、清涼穀扶搖君、丹峰明照君及應天川周雲烈各各對視一眼,齊齊劍號令:“四門弟子,斬害!除魔!”
廿載涕泗橫流,眼前模糊一片,聽覺倒隨之變得銳利起來。
——他聽得分明,殺聲不止來自于正前方,還來自於兩翼及尾後,殺聲轟然撞了上來,將魔道行伍從中段悍然斬為兩截!
……他們鑽了一個口袋陣?!
就連他們的行進方向也被對方算其中了?
廿載眼前昏眩,耳聞著側弟子因為失明而恐慌至極的•呼,又聽到前方劍如嘯,心下驟,循著哀嚎聲探去手去,一掌將兩個暫時失明的弟子朝前推去!
噴湧的鮮濺到廿載上,更激得他狂不已,抓住一切能抓住的盾朝自己前拋去,直到退進未被霧浸染的地帶、被一干弟子手忙腳地護住,才卸了力氣,一屁坐在的泥土上。
……完了。
……他帶領著魔道弟子,闖了一個心謀算好的天羅地網之中。
待他從迷夢中滿頭大汗地蘇醒過來,才想起一件頂重要的事來,失聲大:“卅羅!回來!快回來!”
但陣前哪裡還有卅羅的影子?
卅羅和岳無塵戰林,又飛至空中,流不息的劍火縱橫錯,得卅羅連句髒話都罵不出來。
該死的!這姓嶽的是和自己有什麼殺父奪妻之恨不?
他尚未適應嶽無塵飄若浮萍、靈如魅的劍法,但他卻像是與自己相識了多年,把自己每一記毒招都細心算到,並輕描淡寫地化解殆盡。
卅羅始終逃不過那暴雨似的劍,只得一路退避,從寶安山退至毗鄰的懷寧山,他的青銅劍鋒早已卷了刃,周也被劃出大大小小的劍痕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