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終獲安寧
風呼當哭,砂石彌漫,虎跳澗常年彌漫的濃霧被吹散了一角,出了尚算清明的天景。一隻不出名字的四足小怪叼著一被風蝕得發脆的骨頭,著囊似的白肚皮往前跑,耷拉下來的空空腹部來回撞擊著它骯髒有力的足肢。
蠻荒諸都在忙於死生,誰也來不及看顧誰。
陶閑不適,但看到曲馳急於去查探溫雪塵況的表,便乖乖地綴著他,一語不發地跟去了。
巨塔需要有人看顧,於是所有從化外之地回來的弟子均留在了塔中,徐行之等人輕裝簡行,直奔虎跳澗方向,也即周弦的埋骨之地。
周弦的墳立在山側旁的背風。
十三年前,周弦是由陶閑和曲馳一力埋葬在此的,因為彼時的他們並不知道在數月後他們會有一個穩定的家。
待他們在塔中落腳後,不是沒有人提出要將周弦起出、重新葬到塔邊的,然而大家商議一番,還是作了罷。
土便算為安,何必再為了活人的一份心安,驚擾亡故之人的清夢呢。
墳是平坦的,因為在蠻荒這般的蝕骨惡風之中,修築一個墳頭,不需半月就會被風自行鏟平。好在躺在地下,也算不得孤單,至旁邊還有一個程頂作伴。
迷霧磨洗,風沙糲,曲陶二人立下的木碑不出半月就朽爛了,後來周北南找回此,叮叮噹當地為他們做了兩套石碑。
彼時周北南的記憶也未曾復蘇,因此只恨自己當初蠻荒,未能及時找到妹妹,卻毫不知自己的就躺在百步之外,苫著一層飛灰塵燼。
而等周北南恢復記憶後,徐行之和他一起來拜祭過周弦。
蠻荒裏沒有上供可用的香,而徐行之當初的法力也不足以化出檀香一類的東西來,只好折了三形狀還算規整的樹枝,放在那孤零零的墳前,用火石點燃了,化作三繚繚的漉漉的青煙,權作祭奠。
那時的徐行之尚未恢復記憶,但盯著那沐風雨的墳墓看了一會兒,也看出了一些莫名的酸楚意味來。
從地上沉重紛的足印判斷,溫雪塵顯然是從百裏外就竭盡了全部靈力,他應該是折了一木做手杖,踉蹌著走到此來的。
即使如此,他因為逃得早,也比他們早來了起碼三日有餘。
溫雪塵來到這裏的一切向都有跡可循。
他並不知墳墓的確切所在,便先進了避風的山,盤繞一圈,無所收穫,於是,山門口多了一進一出的兩行腳印,步伐還算穩當。
墳墓並不難尋,因此他很快繞到了背風,看到了三座並排而立的墳。
兩座老墳,一座新墳。
新墳上寫的是周北南的名姓,他和程頂的石碑一左一右地拱衛在他寵的妹妹側,如同最忠誠的衛兵。
為著探詢真相,溫雪塵下手掘了墳,用的工應該是伴行一路的木杖。但是敲挖到一半,興許是挖到了石頭,木杖斷了,木屑四濺,他便把手杖丟棄到了一邊去,雙膝跪地,開始親自挖土。
溫雪塵當時該是心緒煩,因為被翻上來的碎石石面上凝結著數枚乾涸的指印。
挖到的東西大概會讓他大大失了。那只是一骨頭,蟲子已經把裹的服連帶皮一起啃咬盡了。
在長久的辛苦挖掘後,他除了一面目難辨的骸骨外,什麼都沒能得到。
以溫雪塵的,大抵會在心中罵自己一聲蠢貨吧。
即使如此,他應該還是在掘開的墓邊坐了許久,墓邊能看到盤坐的痕跡,指尖煩躁地在泥土上切畫的痕跡,甚至還有環的花紋刻印在泥裏的痕跡。
向來挑剔的貴公子就這樣狼狽地坐在一掘開的墳邊,呆坐了許久,然後,他發現了某樣東西。
當年下葬時,曲馳想斫來幾棵樹木,刨出個棺材來,可惜蠻荒土地營養不良,數十裏之儘是矮樹枯枝,蠅蟻肆生,他尋來的最高一棵樹,伐去枯枝敗葉,朽木爛眼,也只夠做個乾乾淨淨的長匣子。
所以,周弦隨的長槍被安置在了的側,使得最順手的短槍以及上的一應小,都被放在了匣中,免了蟲咬鼠噬。
那匣子顯然也被溫雪塵打開了來。因為在墳頭有一堆有棱有角的碎塊,應該是在地下埋藏日久,本就脆弱,現下了風,見了,又被搬運出來,一時不慎,便立時垮塌一片的木渣。
徐行之憑藉自己的記憶,知道那溫繾綣的子總是帶著一條親手繡的乾淨手帕,一枚玉鈴。和自己肆意張揚的手鈴聲不同,連上的鈴音都帶著幾分溫婉,泠泠的聲音彷彿是一道清泉,自人心間潺潺流過。
然而玉鈴被取走,戴在了周上,隨下葬的大概只有手帕、香囊等孩子的零碎小了。周弦向來簡單樸素,所帶之不求金貴,一應均是普通世家子的配飾,想來該是無甚特別的。
但是,這些小小的、無足輕重的什,卻就這般撬開了溫雪塵被塵封已久的心門。
溫雪塵的記憶本是虛妄造之,以他的靈慧,一旦察覺到一不對之,那麼,哪怕是再心搭建、維護的記憶沙堡,也會在一瞬間土崩瓦解。
……他想起來了。然後他瘋了。
任誰都能據他留在周弦死去山裏的痕跡看出來,他瘋了。
中的地面上一片鮮淋漓,滿是與臟混合而的汙。
他用自己所能找到的一切工,殺了自己一遍又一遍,剖心,挖肝,割,切脈,竭盡想像,用盡所能,他在自己上開出了一道又一道的傷口,個個都比孩子還要大。
然而他無痛,亦無死。
沒人能讓死去的人再死第二遍,也沒人告訴他已經死了冷了的心為什麼還會這麼痛楚,痛得想去死。
溫雪塵的手指在空中抓,想要抓去在此間消逝十三年的靈魂,但他什麼都抓不住,把指甲抓翻了也什麼都抓不住。誰也不知道他在地上痛苦翻滾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在神思混間想了些什麼。
留給徐行之他們的,只有滿山的跡、抓痕、刻痕,以及倉促混的文字。
徐行之順著往山中走去,趟過從溫雪塵裏流出的河,手指在糙的石壁上緩緩過。
山裏滿坑滿谷,都是用碎石蘸寫就的瘋言瘋語。
溫雪塵起先是拿了石在自己手腕上劃,旋即四下切割、舞,他在山間重複刻寫下了起碼千余個周弦的名字,卻恥於在那茫茫的名字間刻上一個“溫雪塵”,與之相伴。
刻過千遍後,溫雪塵的神志也該是越來越清楚,因為他刻下的字跡漸漸有了條理。
周弦,周弦,周弦。
字一直從口延至深。
他用三日景,在這裏狂地追悼他的心之人。
最後,他慎之重之,懷著一點點的、不為人知的,在山一角刻下了一個不一樣的名字。
“溫”。
這兩字刻得很小,很細緻,很心,且藏在黑暗窟最靠下的位置,若不是來人目力極佳,是絕看不到這兩字的。
這是他寫給自己看的夢想,就像小時候新年祝禱、放飛孔明燈時,在紙條上悄悄寫下的夢想,只有天、飛鳥和自己知道那上面寫了什麼。
筆走至此,溫雪塵已冷靜了下來。
溫雪塵其人,清冷孤寂,卻極有主意,他瘋過癲過,最後總要報仇雪恨,並為自己尋一個合適的歸。
醒的並不味,甚至還有毒,更何況是一茍延殘了十三年的醒,就連向來嗜的蟲蟻野都不願踐足這片。
所以,看到山盡頭存放的幾樣東西時,徐行之半分都不意外。
……他放了自己的,護住了他想要留給他們的。
陸九跟在徐行之後,看到裏鮮淋漓的天,膝蓋一,跪倒在一片渠中。
山盡頭的巨石板上,赫然畫一副詳略得當的繪長圖,標注著魔道每一支宗派的所在之,守宗陣法,人數幾何,溫雪塵向來事謹嚴,每一個他能關照到的細節,都標繪得清晰明瞭。
但陸九看向的地方和徐行之全然不同。
溫雪塵慣常使用的青玉盤,扇涼的小扇,環,俱被攏作一堆,放在了一塊青巖之上。
他膝行著上前去,將東西一樣樣捧起,又抖著放下,最後,他雙臂環抱起那枚青玉盤,把它攬進自己的裏,抖著痛哭出聲。
……溫師兄想起來了。
但把所有隨之都留下的溫師兄又能去哪里呢。
陸九的眼淚撲簌簌落在盤之上,盤似是有所應,其散出的溫潤清,竟化作一雙無形的、冷的胳膊,把陸九整個抱攬起來,無聲地拍著他的額頭。
陸九尚未察覺,只顧著流淚,徐行之站在他前,是以也未曾覺察。
放在那巨石板下的,還有幾封信函。
說是信函,也只是幾張折疊起來的樹皮,用鮮寫著某某敬啟。
溫雪塵向來為人面,怕是從未使用過這樣的紙筆。不過對他而言,有很多事已經不重要了。
收信人有三個,孟重,徐行之,以及陸九。
徐行之俯展開了自己的信件。裏的字跡依舊是用寫就,寥寥八字,朱渲染,刺得他雙目生痛。
行之,抱歉。莫要尋我。
恰在此時,陶閑進了來,滿的腥氣衝得他臉頰更蒼白了幾分。
他扶著一塊稍乾淨的地方,小聲:“徐師兄,徐師兄。曲師兄他們找到溫師兄了。”
陸九抱著那青玉盤,一馬當先地衝了出來,左右上一,卻發現幾人都立在周弦墳前,無人妄。
徐行之快步自中出來,聽見陸九著急地大呼:“哪里?在哪里?”
周北南神中愴意難掩,他出一指,示意諸人安靜。
陸九惶急之下,眼圈發紅,卻是忍住了泣聲,伶仃地抱著溫雪塵的盤,側耳細聽。
半晌後,他雙目猛然睜大。
他聽到了一縷幽微的呼吸聲,聲音不是來自地上,而是地下,被層層新翻出來的土壤稀釋過,近似於無。
徐行之握住信函的左手垂下,眸沉沉。
……他早猜到了。
在留下三封信和自己的信後,溫雪塵一無所有、渾浴地爬出了山,用雙手挖掘出了一墓,為自己十三年前就該死去的找了一個歸。
——溫雪塵與周弦,生不同衾,死則同。
溫雪塵躺泥土中,用已然挖翻了的十指,把剛剛挖出去的墳土重新蓋回二人上。
溫雪塵不覺得痛,實際上也用不著呼吸,因而這項把自己掩埋起來的工作,他做得得心應手。
經過漫長的勞,又調了僅剩下的一丁點法力,他的世界總算徹底安靜了下來。
邊躺著他的弦妹,黑暗的地母慈悲地包容著他,溫雪塵知到了過去十三年都沒有驗過的安心。
他在那骸骨耳邊低語,送出了他沒有一次能送得出去的詩:“……坐觀天地臥觀心,流雲卿,飛星卿。”
說罷,他握骸骨的手指,閉上了眼睛。
他早已死去,又養了一永不會死的軀殼,那麼,他就永遠在這裏陪著他的弦妹。
溫雪塵進墓時,除了一蟬,手中唯執一帕,上書“弦”字。
周弦一瘦骨,手中亦執一帕,上書“塵”字。
命若琴弦,滿風塵。
弦塵二人,此間相聚,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