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彼時正託手將合虛劍送進聖峰之中。尚未丟手的時節,瞧見這片越行越近的濃雲,不由得緩了一緩。便在這一緩之間,聽聞濃雲後傳來一聲笑:“果然是場諸神共饗的盛會,不過九殿下這段兵藏之禮,依聶某陋見,似乎還缺了一個步驟。”霧影散開,一繅貂大氅的男子手裡頭捧一個暖爐,被一衆侍從簇擁著含笑浮在雲頭。
這世間唯有一個人,讓九一看到就忍不住替他覺得熱得慌,這個人就是玄之魔君聶初寅。這個時刻出現在這個地方說上這麼一通話,聶初寅擺明是來踢館的。不過白家一衆長輩都在,九自覺此時須這個小輩強出頭,收回劍匣子擡眼去瞧老爹白奕。
青丘諸位長輩中,會拿面子功夫的還得算老爹,禮臺上的妙樂停下來,老爹白奕一臉如沐春風的表:“本君嘗聽聞魔族一貫瀟灑不拘禮法,卻不想玄之魔君這一派倒是重禮得很,今日我們青丘在自家地盤上行一個古禮,還累玄之魔君大駕來提點一二,真是慚愧慚愧。”
聶初寅眼微,臉上卻仍含著笑道:“白奕上神此言差矣,提點二字真真折殺聶某,不過是聶某曾觀過青丘兩場洪荒時代的兵藏之禮,心中甚爲仰慕罷了。尤記得從前試劍後皆有一場比劍,允同輩之人向任的一荒之君挑戰,令人心馳神往,可爲何今日著九殿下的兵藏之禮,卻在試劍後便直接藏劍了呢?”
聶初寅究竟想如何,觀禮的諸神茫然的依舊茫然,明瞭的已然明瞭。
從前青丘的兵藏之禮確有同君比試這一環,同輩的仙者皆可挑戰君,倘輸給君便輸了,也沒有什麼,但贏了君卻能得君一個許諾。
相傳白止帝君立下試劍比劍這兩環,前頭一環是爲勉勵君即位後上進,後頭一環是爲激勵白家兒郎自小便在同輩間拔頭籌。因得不了這個頭籌便要以君的份輸人一個許諾,代價忒大了,是以白家的崽兒們雖然個個都是被放養長大,終還是一一才了。白止帝君四個兒子皆被如此折騰過,到小兒白淺時,卻因帝后不忍,憐是個兒,天天去白止帝君跟前哭,哭了倆月哭出來白止帝君一點惻之心,就將兵藏之禮中比劍這一環截掉了,且默認此後青丘再出君,其兵藏之禮比之男子均可截掉比劍這一環。
折上神微微側去問坐一旁的白止帝君:“兵藏之禮既是君即位後的傳統大禮,若法則上有所改,必得在青丘的禮冊上亦改一改才能在八荒作得了數,你不會一直忘了改罷?”
白止帝君著額頭道:“青丘不大重禮你也曉得,此事我的確忘了。”
折上神又道:“那……能挑戰君的同輩之人,你是否也忘了限定只能是青丘的神族了?”
白止帝君含糊道:“前幾場禮均是在洪荒上古,彼時世風淳樸,魔族哪有這個心眼來討我的便宜,這個上頭我有疏忽也算不得突兀。”
折上神嘆息一聲道:“因你這個忘字和這個疏忽,說不得今日便要讓聶初寅討得一個大便宜,且於於理你還說不出他什麼。”
白止帝君皺眉道:“他比九丫頭長七八萬歲,若下場同九丫頭一比,豈不是欺負小孩子鬧笑話,想來不會有這個臉皮罷。他帶的隨從裡頭,我看未必有誰打得過九丫頭。”
折上神未再接話,二人各端了杯茶潤嗓子,目重轉向半空的雲頭,正聽聞聶初寅道:“既然青丘的禮冊上兵藏之禮的法則未曾變,今日便該有一場比劍,聶某早聽聞九殿下一劍出神化,聶某亦是醉心劍之人,不知可否與殿下切磋兩招?”
白奕方纔還如沐春風的一張臉頃刻堆了層秋霜:“即便該有一場比劍,魔君同小也當不得同輩二字,又何談切磋,還請魔君自重。”
眼見白奕言談間被得了怒,聶初寅笑得真心:“九殿下乃是青丘的孫輩,聶某亦是第三代魔君,從這個位分上說,聶某同九殿下實屬同輩。
聶某不過醉心劍罷了,誠心同九殿下切磋一二,雖是比試,但聶某爲魔族之後,絕非輸不起之人,難不九殿下爲神族之後,竟是輸不起的人嗎?”
從慶姜算起,聶初寅確然該算第三代魔君,但魔君之位素來靠的是拳頭而非脈,照這個來說他和九同輩著實牽強,但即便牽強,認真去辯終歸落了下乘。再則原本是族一場比試,他這麼一說卻了兩族之後的較量,神魔兩族近年雖修得睦鄰友好,終歸在上帶了罅隙,聶初寅這麼一挑撥,四海八荒看著,九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
觀禮的神仙們真心實意擔憂者有之,看好戲者亦有之。前者以暗中思慕九至今的滄夷神君爲首,後者以東華帝君的義妹知鶴公主爲首。
折上神瞟了眼眼前的態勢,可奈何瞥向白止帝君道:“你看,你又估錯一回,古來大事者都不大拘臉皮,臉皮這個東西著實可有可,聶初寅他這是鐵了心不要臉決意以強凌弱和九丫頭打一場了,想來是要拿青丘一個承諾在他大事時好用在刀口子上。可惜你一向卻是個要臉皮的人,這個悶虧只得吞進肚子,讓九丫頭上場意思意思同他過兩招吧。”
白止帝君將茶杯擱在案上道:“先讓九丫頭上去同他過兩招再說。”話間向白奕頷了頷首。
白奕得了自家老爹的態度,在聶初寅越發真心的笑容裡頭,滿面寒霜地將九從草階頂上召了下來。
比之老爹心中吃了悶虧且不得傾訴的悲憤,九顯得十分從容。臺下諸位除了些許不懂事的小神仙看著滿懷期待,稍懂事些的都曉得聶初寅絕計是打不過的,沒想著非要逞強打過他給神族爭一口氣,因此心中很淡定。
九淡定地打開劍匣,淡定地出合虛劍,又淡定地朝擱了手爐手裡頭亦提著一把劍的聶初寅比了個請,口中道:“賜教。”此種對手並非什麼時候都得上,雖註定打不過,好好打一場卻必定有收穫。
臺上一時劍花紛飛,長劍遊走間翩若驚鴻宛若游龍,劍擊之時偶有火花飛濺。第十招過,聶初寅的鐵劍直直比在九前,一滴汗從九額上落至頰邊。終究是實力太過懸殊,聶初寅收劍回鞘,口中佯作惋惜道:“卻是聶某高看了殿下的劍,神族之劍,不過如此。”
臺下白奕一雙劍眉簇得老高,咬牙向白止道:“便要讓他得了便宜還來如此辱我青丘嗎?”臺上九已謙虛道:“魔君雖長了九八萬歲,比九大了三,但畢竟同輩,竟在十招之便贏了九,九真是心服口服。”
聶初寅在眼角的笑意冷了一瞬:“殿下好口齒,但聶某既勝了這一場,勝者王敗者寇,殿下乃信人,當不會賴了許給聶某的承……”諾字尚未沾地,卻聽觀禮臺上突然響起一聲:“等等。”
衆人目移向發聲之所,出聲的是位藍袍仙者,和和氣氣的一張臉,竟是媧座下的寒山真人。
寒山真人在媧娘娘座下數萬年,品階雖不算高,卻因掌著神族的婚簿子,同僚爲仙者見他皆拱一拱手,避開寒山二字,客氣稱他一聲“真人”。神族婚同祭天地時,婚祭之文便是燒給這位真人,勞他在簿子上錄一筆,纔算是正經婚。按理說這位真人與這場兵藏之禮八竿子也打不著邊,打不著邊的寒山真人此時卻站在禮臺右側偏僻且裡頭的一個位置,朝著禮臺略一拱手:“小仙雖孤陋寡聞,卻也曉得青丘兵藏之禮比劍這一環乃是君夫妻共進退的一環,魔君雖打敗了君九殿下,卻還未過得了君王夫那一關,問九殿下要青丘的承諾,似乎要得早了些罷。”
臺下一陣寂靜,繼而一陣如蟻的喧譁。白止帝君的手定在了茶案上,折上神臉上一派驚,伏覓仙母張大了,白奕上神差點兒摔倒。白淺上神意識地問夜華君:“嫁了?嫁了誰?什麼時候嫁的?”夜華君細心道:“既是寒山真人說的,大抵沒錯。”話畢狐疑看向坐他旁的連三殿下,連三殿下裝作一派正人君子樣唔了一聲:“我這個人不八卦。”
九僵著脖子看向觀禮臺上的高位,紫銀髮的神君卻不見蹤影。
聶初寅面向擾了自己的寒山真人沉默片刻,冷笑道:“聶某倒從未聽說九殿下還有位王夫,即便有,聶某也未必打不過他,便是哪位,就請上臺罷。”
九心道,我覺得你真打不過他。
諸位神仙齊齊盯向半空,等著寒山真人口中君的王夫從天而降,卻在這個當口,瞧見一位紫的神君從右側不不慢踏上禮臺,漫不經心理了理袖子:“可以開打了?我出去磨了個劍。”銀的長髮,墨藍的護額,俊端肅的面貌,持著佛經時是浮於紅塵浮於三清的端嚴冷靜,握劍時卻凌厲得似盤旋颶風,摧毀力十足。這是方纔還坐在觀禮臺高位的東華帝君,曾經的天地共主。
聶初寅僵了,臺下徹底安靜了,片刻之間已跪倒一片,觀禮臺上諸位品階高的真皇上仙亦齊齊離座而站,帝君站著,諸神豈敢座。九依稀記得曾經梵音谷中也有過這麼一出,青梅塢中這個人一出現,便有衆神齊齊跪倒。九終於有些明白帝君爲何不出門,走到哪裡哪裡跪一片,看著都覺得累得慌。
茅檐長掃淨苔,花木畦手自栽。帝君瞧著臺下跪得整整齊齊的衆神,頗有觀賞一十三天他栽下的一叢叢香樹苗之,略擡手了諸位跪禮,轉安站在一旁的九:“早曉得你要輸,不用覺得給我丟了臉,”遞給一塊帕子,“擋了幾招?”
九一邊拿帕子揩汗一邊囁囁嚅嚅:“十招。”
東華點了點頭:“還可以。”又看向聶初寅道,“你覺得能和本君過幾招?”
玄之魔君聶初寅是個有夢想的人,魔族自魔尊綰灰飛後一分爲七,由七位魔君共同執掌,聶初寅自承了玄之魔君的君位,便一心想著如何一統魔族,立於七君之上,再拜爲尊。要就自己的夢想,與神族聯姻是條好路子,但可恨神族中能搖天下局勢的上神皆是男子,而他是個孤兒,不像煦暘君那樣有個親妹子。他退一步想過,若這些上神有哪位正好是個斷袖,爲了他的霸業他吃點虧將自己送上去又有什麼不可以呢,結果還真是不可以。他就又退了一步想,即便同他們攀不上關係,那好也不要得罪,非要得罪,便一定要從他們上討個大便宜。
他今日來此,計算得其實十分周,他曉得此舉必定得罪青丘白家,但也從他們那裡拿到一個許諾不是,這個得罪,得罪得很值。但他從沒想過要得罪東華帝君。可事到如今,得都得罪了,既得罪了白家又得罪了帝君,青丘的那個承諾,就要拿到手了。
他決然不是帝君的對手,和帝君是打不得的。
聶初寅臉上含著笑,這個笑卻極爲勉強:“帝君擡舉了,比劍這一環原本只是同輩人間的切磋,聶某同九殿下尚能稱得上同輩之人,卻同帝君在年紀上還隔著一個洪荒,聶某哪裡能做帝君的對手。這一環雖說挑戰九殿下便是挑戰帝君,但帝君德高重,畢竟與我等並非同輩之人,若要同聶某比劍,怕是有違禮冊上的這條法則。”
白淺上神收了方纔的震驚,向著夜華連宋二人皺眉道:“他爲何該同九比劍,是他的道理,東華爲何不該同他比劍,也是他的道理,這人皮子真正厲害,道理都被他佔盡了。此番東華若貿貿然下場,倒真顯得像是欺負晚輩了。”話畢惆悵一嘆,有些擔憂。
連宋君敲著扇子懶洋洋笑道:“我倒是覺得聶初寅高估了東華的臉皮。”
臺下雖有種種議論,臺上的帝君此時卻很從容,很淡定,從容淡定中還出幾分莫名,接著方纔聶初寅的一番話沉道:“你說……本君同你不是平輩,”皺眉道,“本君爲什麼同你不是平輩?”
聶初寅一愣。臺下諸神也是一愣。
帝君看了一眼聶初寅,又看了一眼旁的九,緩緩道:“是本君的帝后,自然同本君是平輩之人,你方纔說你與是平輩之人,那你與本君當然也是同輩之人,本君同你比劍,可見的確是同輩人間的切磋,違了青丘禮冊上的哪條法則?”
聶初寅神僵道:“這……”
帝君慢條斯理地掂了掂劍道:“聽說你醉心劍,真巧本君也醉心劍,可見你我有緣,開打吧。”
衆神傻了,白淺上神噗一聲噴了一地的茶水,連宋君扶著椅子的靠臂坐得穩當些,攤手向白淺道:“看吧,我方纔說什麼了,聶初寅的那套歪理在他這裡本行不通,臉皮這個東西,於帝君一向是外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