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憤憤然：“小叔仗著有小叔父給他撐腰，纔是什麼禍都敢惹，他這樣還有臉來說我。”委屈地道，“其實,我和姑姑，我們每次惹禍前都是要再三斟酌的。”悲苦道，“姑姑近因爲有了姑父撐腰，比較放得開了，但我，我還是要再三斟酌的。”

蘇陌葉嗆了一口茶，讚道：“……也算是個好習慣。”了眉心續道，“不過你這個計策，旁的還好說，但將息澤神君扯進去……”神莫測地道，“息澤神君不是個容易算計之人，若他曉得你設計他，怕惹出什麼麻煩。”

九嚴肅地考慮了半晌，又考慮了半晌，慎重地給出了三個字：“管他的。”

是夜，九頭上頂一個面，蹲在河畔一個綠油油的蘆葦裡頭，雙目炯炯然，探看外的形勢。

思行河遇斷腸山，被山勢緩緩一擋，擋出一個平靜峽灣來，灣中漂著許多山民許願的河燈，盞盞如繁星點將在天幕之中。

今夜恰逢附近的山民做玉誕。玉誕是個男歡會的姻緣誕，此地有個延續過萬年的習俗，誕辰夜裡，尚未婚嫁的年輕男皆可戴著面盛裝出遊，寂草閒花之間，或以歌或憑舞傳，定下一生良配。

因要辦這麼件大盛事，今夜斷腸山據傳封山。

九一手指挑著頭上的面玩兒，心中暗笑，得虧自己有骨夠靈，搞來這個面，今夜頂著它，潛進山中還不易如反掌？

河中一陣風吹過，九打了個刁鑽噴嚏，出錦帕擰了擰鼻涕，一擡眼，瞧見下午做出的水跟前，蘇陌葉扮的紫息澤已徐徐就位。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不一刻，青也款移蓮步飄然而來，恰在做出障眼法的水跟前停了腳步，樵燈漁火中，與蘇陌葉兩兩相。

九握拳頭暗暗祈禱：“再走一步，再走一步……”

青的嫦棣卻駐足不前，含帶怯，著嗓子訴起了衷：“息澤大人先時留給嫦棣的信，嫦棣看到了，大人在信中說，說對嫦棣傾慕日久，每每思及嫦棣便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九看到蘇陌葉的子在夜風中晃了一晃。

嫦棣地擡頭：“大人還說白日人多繁雜，總是不能將嫦棣看得仔細，故而特邀嫦棣來此一解相思，但又唯恐唐突了嫦棣……”

九看到蘇陌葉的子在夜風中又晃了一晃。

嫦棣眼風溫，嗔輕言：“如今嫦棣來了，大人卻何故瞧著人家一言不發。

大人……大人只這樣目不轉睛地盯著人家，真真……真真殺人家了……”

九看到蘇陌葉的子再次晃了一晃還後退了一步，著急地在心中爲他打氣：“陌，撐住啊。”

嫦棣盯住蘇陌葉，眼如，婉轉一笑：“其實大人何必擔憂唐突嫦棣，嫦棣對大人亦……”難自地向前邁出一步。

“嗷啊……”

嫦棣掉進了水中。

九愣了一愣，反應過來，一把抹淨額頭的虛汗，瞧蘇陌葉還怔在水前，趕從蘆葦裡跳起來同他比手勢，示意君已甕，雖然甕得有些突然，但他下一步該跳水救人了。蘇陌葉見的手勢，躊躇了片刻，將隨的簫在手裡化作兩丈長，探進水裡了。

裡傳出嫦棣甚委屈一個聲音：“大人，你到嫦棣的頭了……”蘇陌葉趕又了幾才慢吞吞道：“哦，對不住對不住，那你順著桿子爬上來罷，走路怎麼這麼不小心啊，我領你去換裳。”

九復蹲進蘆葦中，從散開的蘆葦間看到嫦棣一是水順著蘇陌葉的簫爬出來，噎噎跟在蘇陌葉後，向著預先泊好的小畫舫走去。

此事有驚險，算是了一半，只是陌後續發揮不大穩定，九心中略有反思，難不，那封仿息澤筆跡留給嫦棣的信果然太猛，猛得連陌這等場浪子都有些不住？要是以後有一天，讓息澤曉得自己以他的名義寫了這麼一封信給嫦棣，不曉得他又不得住。

九嘆了一聲，嘆息剛出口，旁卻響起個聲音與之相和：“你在這裡做什麼？”

九轉頭一，瞧見來人，欣然笑道：“自然是在等你，不是說過事後帶攜你去看月令花嗎？”

遠目一番小畫舫：“你作倒，莫非才將嫦棣領進去就出來了？”

回頭看他：“怎麼還是息澤的樣子，變回來罷，又沒有旁人。”

拂開蘆葦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從懷裡取出個檜木面，手罩到還是息澤的一張俊臉上：“差點兒忘了，要進山看月令花，得戴著這個，我給你也搞了一個。你不認路，跟我些。”

拍一拍他的肩：“對了，倘有不認識的姑娘歌聲邀你，記住八個字，‘固本守元，穩住仙’，倘有不認識的小夥子來劫我，也記住八個字，‘別客氣將他打趴下’。這一路咱們前狼後虎困難重重，要做好一個互相照應，咳咳，當然，其實主要是你照應我。”

蘇陌葉嗯了一聲。

九偏頭：“你這個聲兒怎麼聽著也還像息澤的？不是讓你變回來嗎？”

一天幕又道，“罷了罷了，時辰不早，咱們些，不然看不到了。”

待深山，日漸沒，春夜星，九祭出顆明珠照路，見沿途巧木修竹，倒是自一脈頗得眼緣的風景。

鳴溪灣這個好地方是九從宮中一本古上看來，古心，上頭還附了一冊描畫微的地圖。此時這冊地圖被拎在九的手中，權作一個嚮導。

斷腸山做合歡會，月老卻忒不應景，九天穹廬似頂漆黑的大罩子罩在天頂上，他老人家在罩子後頭，連個鬍鬚梢兒也不曾出來，累九一路行得踉蹌。

越往深山裡頭，人煙越發寂寥，偶爾幾聲虎狼咆哮，九慨此行帶上蘇陌葉這個拖油瓶幫襯，帶得英明。

清歌聲遠遠拋在後頭，行至鳴溪灣坐定時，眼，四圍皆黑，耳，八方俱寂，與前山盡是紅塵的聲繁華樣大不相同。

九將明珠收進袖子裡，挨著微帶夜的草皮躺定，招呼蘇陌葉過來亦躺一躺。幾步遠一陣慢悠悠的響，估陌承了的指教。

陌今夜沉定，九原以爲乃是嫦棣唸的那封信之故，方纔路上聽得叢林中飄出一闋清曲，聽出個首聯和尾聯，兩聯四句唱的是“結髮爲夫妻，恩兩不疑。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清曲嫋嫋飄進耳中，剎那間如靈灌頂，方纔了悟。

陌何人？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翩翩然一風流紈絝爾，不過一封略出格的信，何至於就驚得他一路話？陌話，乃是見此良辰佳夜、玉人雙的好景緻，想起了逝去的阿蘭若，故而傷話。

徒留陌一人在靜寂中鑽牛角尖不是朋友所爲，盡找個什麼話題，將他的注意力轉一轉方是正經。

滿目黑寂眼，九輕咳一聲，打破沉靜向陌道：“上說月令花戌時末刻開花，可能還要等個一時片刻。有首關於月令花的歌謠你聽說過沒有。”話間用手指敲著草皮打拍子唱起來：“月令花，天上雪，花初放，始凋謝，一刻生，一刻滅，月出不見花，花開不見月，月令花不知，花亦不識月，花開一刻生，花謝一刻滅。”

九年疲懶，正經課業修得一筆糊塗賬，令白止帝君十分頭疼，但於歌舞一項卻極有天分，小時候也顯擺，只是後來隨著姑姑白淺看了幾冊話本，以爲人前歌舞乃戲子行徑，此後才罷了。今夜爲安蘇陌葉，不惜在他跟前做戲子行，九自覺爲了朋友真是兩肋刀，夠豪，夠仗義。

歌謠憂傷，九唱得亦，蘇陌葉聽罷，卻只淡淡道了句：“唱得不錯。”便再話。

今夜陌有些難搞，但他這個模樣，就需要安了。瞧著定般的黑夜，九沒話找話地繼續道：“我嘛，對花草類其實不大有興趣，但上記載的這個月令花卻想來看看。你可能不曉得，傳說這種花只在玉誕上開花，開花時不能見月，所以每年這個時候都沒有月亮。其實和月令花比起來，你和阿……”

阿蘭若這個名字已到邊，九又咽了回去。陌此時正在傷之中，傷的正是阿蘭若，照的經驗，此時不提阿蘭若的名字好些。自以爲聰慧地拿出一個“”字來代替，道：“你和，你們擁有過回憶已經很好了，你看這個月令花，傳說它其實一直想要見一見月，但是月出不見花，花開不見月，一直都見不到，有卻緣，這豈不是一件加悲傷的事嗎？”

蘇陌葉沒有回話，靜了一陣，九待再要說話，語音卻消沒在徐然漸起的亮之中，眼睛一時也瞪大了。

漸起的熒顯出周圍的景緻，一條溪灣繞出塊遼闊花地，叢聚的月令花樹間，細小的重瓣花攢花簇，發出朦朧的白，落枝頭盈盈飄向空中，似染了層月霜華。一方花地就像一方小小天幕，被浮在半空的花朵鋪開一片璀璨的星河。

原來這就是月令花開。這等景，在青丘不曾見過，九重天亦不曾見過。

九激地偏頭去瞧蘇陌葉，見陌手枕著頭，依然十分沉默，沉默得很有氣度。不在心中唏噓，將一個場浪子傷到這步田地，兩百多年過去了，這個浪子依然這麼傷，阿蘭若是個人才。

瞧著頹然落寞一言不發的陌，九不大忍心，蹭了兩蹭捱過去，與蘇陌葉隔著一個茶席遠，擡手指定空中似雪靄飄揚的月令花，將開解的大業進行到底：“唔，你看，這個月令花開爲什麼這麼漂亮，因爲今天晚上什麼都沒有，只有它在開放，是唯一的亮彩，我們的眼睛只能看到它，所以認爲它漂亮。”

轉過頭來看著蘇陌葉臉上的面，誠懇勸道：“這麼多年你也沒有辦法放下，因爲你讓你的回憶裡什麼也沒有，只有，你主把其他的東西都塵封了，就加清晰，加深刻，讓你加痛苦。”認真地比畫，“但其實那樣是不對的，除了以外還有很多其他的人，其他的事，其他的東西，有時候我們執念太深，其實是因爲一葉障目。陌你不是不明白，你只是不想把葉子撥開而已。”說到這一步，陌這麼個徹人若還是不能悟，道義已盡，懶得脣舌再點撥了。

沒想到陌竟然開了口。月令花盛開凋零此起彼伏，恍若緩逝的流，流底下，陌涼涼道：“只將一個人放進回憶中，有何不妥？其他人，有值得我特別注意的必要嗎？”

陌能說出這麼一篇話，其實令九心生欽佩。欽佩中憐惜之心頓起，不言道：“你這樣執著專一，著實難得，但與其這麼痛苦地將放進心中……”

陌打斷，語聲中含著些許莫名：“我什麼時候痛苦了？”

九諒陌死鴨子，不忍他人窺探自己的脆弱，附和道：“我明白，明白，即便痛苦，這也不是一般的痛苦，乃是一種甜的痛苦。我都明白，都明白，但甜的痛苦易摧折人心，萬不可視睹，方知這種痛苦纔是直心間要命……”

陌默然打斷：“……我覺得你不太明白。”

九蹙眉：“唉，痛就痛了，男子漢大丈夫，做什麼這樣計較，敢痛就要敢承認。”恍然此時是在安人需溫些，試著將眉緩下來，沉痛道：

“你這個，就是在逃避嘛，如果不痛苦，你今晚爲什麼反常地沒有同我說很多話呢？”

陌似乎轉頭看了他一眼，然後翻了個，沒言語。

九心中咯噔一聲，該不是自己太過若觀火，一雙火眼金睛掃出陌深埋於的心事，令陌惱怒了罷？

唔，既然已經怒了，有個事實在好奇，聽說過阿蘭若許多傳言，阿蘭若到底如何，卻不曉得，趁著他這一兩分怒意，說不得能詐出他一兩句真心。

九狀若平和，漫不經意道：“你方纔說，只想將一人存於回憶中，是怎麼樣的？”

夜極靜，前山不知何傳來清歌耳，綽綽，頗渺茫。陌開口時聲音極低，卻聽得真切。

“很漂亮。”他說，“長大了會漂亮。”頓了頓，補充道，“格也好。”

像是陷什麼回憶，道，“也很能幹。哪方面都能幹。”總結道，“總之哪裡都很好。”又像是自言自語，“我挑的，自然哪裡都很好。”

九在心中將陌這幾句話過了一遭，又過了一遭。長相好，格好，又能幹。怪不得阿蘭若年紀輕輕便魂歸離恨天，有句老話天妒紅，這等人早早被老天收了實在怨不得。幸好同姑姑只是長得好看，格不算尤其好，也不算尤其能幹。但陌說得這麼倍加珍重，九覺得不好晾著他，該回他一句，也不曉得該回他個什麼，隨意咕噥道：“我以前也喜歡過一個人，印象中長得好像也很好看，但實在要算是個爛人。”添了一句，“所以他可以活得很長。”

陌意義地附和：“有我在，也可以活得很長。”

九心中嘆息，陌這句話，從語聲中雖然聽不出什麼惋惜沉痛，但不能形於外的沉痛，必定已痛到了極致罷。當年若是陌在，以陌之能，必然可以保住阿蘭若，可嘆一句命運弄人，陌講出這句話時，不知有多麼自責。

多麼癡的陌。多麼可憐見的陌。

眼看月令花隨風凋零，如星驟降，一場荼花開轉瞬即逝，正合著一刻生一刻滅六個字。

蘇陌葉率先起道：“走罷。”

九亦起整了整子，擡頭時，卻驀然愣在了月令花凋零的清輝中。

方纔躺在草地上，並未太過注意，此時迎面而站，卻見蘇陌葉紋飾清俊的面遮擋住了面容，但面外的頭髮，仍是一派皓月銀。

有個念頭鑽進的腦中，像炸開一個霹靂，猛然一震。

良久，恍若晨靄的中，擡手到紫青年面前，抖的手一鬆，青年臉上的面隨之而落，花朵的清輝化作點鋪在樹間、草地、他們上。

點明滅間，九啞著嗓子道：“息澤神君？”見青年沒有說話，又道，“你做什麼騙我？”

青年單手接住落的面，淡淡道：“我從來沒有說自己是你師父陌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