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姊。”
戚炳永若有若無地嘆息。
“皇姊是陛下的親姑母,陛下豈會要殺皇姊?陛下若起了這等念頭,又與已故的四哥有什麼分別?”
他的話語聽起來堂堂正正。
戚炳瑜的緒似乎被他此言所安,逐漸平靜。
觀察片刻,見無異狀,戚炳永才略略放心,繼續道:“四哥生前狠辣跋扈,得罪的人豈在數。皇姊多年來與四哥走得頗近,在旁人眼中亦屬鄂王一黨,陛下若不對皇姊置一二,又何以服眾臣。皇姊為先帝長,陛下顧念親之,亦維護戚氏臉面,只要皇姊自愿到案,陛下絕不會傷皇姊半分。”
“戚氏臉面……”
戚炳瑜喃喃,恍了一瞬神,又默默笑了。
抬眼問:“按皇帝的打算,本宮將會被如何置?”
戚炳永答稱:“若皇姊愿意移居相臺寺,終生禮奉佛祖、足不出寺、不見朝臣,那麼皇姊仍是陛下所尊敬的親姑母、仍是我大晉尊貴的大長公主。”
“皇帝要本宮?”
他不答此言,只又添了一句:“如此,寧太妃在宮中也可頤養天年,盡榮華,而不被虧待半分。”
此是鄭重的承諾,亦是切實的威脅。
戚炳瑜無聲地垂下了頭頸。在眼下的局勢中,似乎已無任何其它的選擇。淺淺的一束目、短短一段沉默,就將的悲傷與絕展現得淋漓盡致。
最終,頷首,提出了唯一的請求:“請皇帝讓本宮與母妃再見一面。”
……
戚炳永攜之愿離開后不久,屋外有一只蝴蝶翩躚而至。
它飛屋中,輕輕巧巧地落在戚炳瑜上的大簇團花中。上亦繡有彩蝶,栩栩如生,那只蝴蝶像是尋得了親眷,留半晌而不去。
戚炳瑜垂眸看著這只蝶。
它是如此無知。
無知得幾近于可恨。
微彎角。
俯手,捉住了這對五彩斑斕的蝶翅,隨即把這只仍試圖撲棱翅尖的麗蝴蝶從上摘下,狠狠地摔去地上。然后抬了抬右足,毫不憐惜地將它踩死在了履底。
……
圣意很快地傳至長寧大長公主府。
公主府奉旨,起長寧儀仗,浩浩地行往皇城。
寧妃宮中亦早早做了準備,長寧輦駕一宮門,立刻便有朱氏派來的近侍迎一行。待宮殿,近侍替揭下薄氅,然后悄無聲息地領著一眾侍與婢退出去了。
戚炳瑜獨自走進殿。
朱氏正在親手收拾殿里舊,聽聞腳步聲,回頭看見,眉目祥和地微微笑了,口中道:“你來了。”
戚炳瑜站住了,行禮道:“母親。”
的目落在朱氏正在收拾的件上。
那里面,有的父皇尚在世時賞贈給朱氏的玉釵金冠,還有的四弟從小到大在這殿中的所使所用。
喚時,朱氏手中正捧著一件男子厚裘。戚炳瑜認得它。除夕那日,戚炳靖下朝后,同一道來母妃宮中請安。因近新歲,朱氏為他制了新,他便將那一日上的這件換了下,留在了此。那一日,他就坐在朱氏此刻坐著的這張榻上,陪著朱氏敘了半晌的話。那一日,三人誰都沒想到,那竟是他生前見朱氏的最后一面。
“都沒了呀……”
朱氏說著,翻掌了那件裘,將它擱去一旁。
沒了的是什麼,不曾說。
或許是當年曾經為了朱氏的門楣與榮耀,將嫁與那個前途可觀的皇三子的重臣父親。
或許是與相敬如賓近三十年,在的扶持與陪伴之下,在且尊且敬的目之中,一路從遠郡藩府登極至尊之位的先帝。
或許是從故去的妃嬪宮中拾養而來,在看得見與看不見的地方、十五年如一日地如履薄冰地前進與斗,在權傾朝野后又轟然倒塌的先帝四子、大晉鄂王。
總之,都沒了。
朱氏手取過一支玉釵,挲著釵上寶珠,道:“從前,你父皇最喜歡將頂好的東西賜給文妃,引得屢屢遭人妒恨。有一回逢我生辰,他問我要什麼,我說想要支和文妃頭上簪的一樣的釵,他笑了笑,聽懂了我話中之意,即贈了這支釵給我。從那之后,他便再沒有給過文妃什麼殊寵。”嘆了嘆,“你的父皇,一生都在顧及晉室的統、戚氏的臉面。當年納紀氏府,是他做過的唯一一件不講面的事。”
戚炳瑜看著母親。
的父皇,一生都在顧及晉室的統、戚氏的臉面。而的母親,一生都如此刻一般端莊、持重、得,不犯半分差錯。
他二人從未相過。
但他二人亦從未相離過。
的母親有著一個顯赫的姓氏。被夫君敬重,亦被夫君利用,被夫君信任,亦被夫君防備,但從始至終都無怨無悔,盡到了對朱家、對夫君該盡的一份責任。
那份盡責之心,因這相連的脈,也曾生機地跳在的腔之。
朱氏著,“在你父皇的這些個子當中,只有你像他一樣,時時都想著要維護晉室的統、戚氏的臉面。”
戚炳瑜眼底微紅,眼前漸漸朦朧。
……
七歲那年,四弟出生。紀氏早產,府中人人張皇。的父王臉嚴肅地立在紀氏的院門前,許久,許久,許久之后,里間傳出一聲嬰兒洪亮的啼哭。的母親領著去給父王送茶,恰逢這一幕,父王如山一般高大的影罩下,臂將一把抱了起來。很見到這般緒外的父親,一時開心,摟著父親的脖子笑個不停。
當時,稚聲稚氣地對父王說:“是弟弟!”
父王了的腦袋,無聲而笑。
睜大了眼,又說:“我喜歡弟弟!”
父王笑出了聲,點頭,“瑜兒是本王的長,以后弟弟們都要聽瑜兒的話。”
將小臉湊近父王,學著母親教的話,一板一眼地說:“瑜兒是父王的長,要懂事,以后還要盡力幫父王,照顧好弟弟們!”
父王瞧著一張小臉,笑意更加深了,“是,有瑜兒在,就不愁我晉室不穆。”
……
“瑜兒。”
朱氏輕聲道。
已經很久沒有被人這樣過了。自從進封公主以來,便連母親也只以封號稱呼。有些哽咽,“母親。”
朱氏問:“這麼多年,你累了罷。”
戚炳瑜抬起眼睫。
久蓄的淚水奪眶而出。
終于蹲下,伏在母親膝頭,像一個懵懂不知事的孩一般,不管不顧地放聲大泣。
朱氏溫地著的頭發,沒再問什麼,也沒再說什麼。
這樣一份無聲的溫,宏大、深遠、睿智而又包容,所有想說的話、所有想做的事,都被這一份溫而看了個徹徹。
這一份溫,亦是無聲的鼓勵。
都沒了,
連同所有的顧忌與猶豫一道——
都沒了。
……
夜后,崇德殿中照例點起了皇帝近日來最喜歡的醒神香。
譚君自傍晚來奏事,至眼下還沒走。
按皇帝之意,朝廷不僅要肅清鄂王余黨,還要罷除所有鄂王之政。而罷鄂王之政,自當先從兵制始。
譚君道:“陛下改兵制,從何下手?”
戚廣銘道:“朕先恢復三衙之權。老師以為如何?”
譚君半晌不言。
戚廣銘不以為意,笑道:“老師以為不妥?”
譚君搖了搖頭,“兵制非小事,陛下當召武臣廷議。鄂王當初廢三衙、集兵權一于兵部,并非僅是為了私,亦有其深遠所計,陛下當深思。”
戚廣銘執意道:“朕意已決,不必再多想。還請老師明日令學士院草制。”
在譚君還說什麼時,一名侍慌慌張張地來稟,口中道:“陛下,陛下!”
這行止幾乎于前失儀,令戚廣銘嫌惡地皺眉。他忍耐了一下,斥道:“何事如此慌張!”
侍噗通跪下,“陛下,宮中走水了!”
戚廣銘愣住。
譚君則立刻上前,急聲問:“在何?火勢如何?”
侍聲音都在抖:“是寧太妃宮中。今夜風大,火勢難控,眼下已燒往東邊來了!殿前司諸班直當值的將士們皆已前去救火。”
戚廣銘這時才回神,快步走出崇德殿,眺向起火之。
青的夜幕下,熊熊火沖天。
火勢驚人,料想皇城之外,半座京城皆可見這一場宮中事。
戚廣銘的臉變得黑黜黜的。
他轉,沖跟出來的侍道:“去查看,究竟是何人縱的火!”
遠的火焰隨風搖曳,在蒼穹之下,又絢爛,又兇怖。
……
寧妃宮外。
前來救火的殿前司士兵們進退兩難。
宮殿外閣已被燒得變了形,火焰張牙舞爪地撲向周遭一切能被抓燃的東西,在距離火場不過數十丈的地方,戚炳瑜孤迎風而立。
的頭發披散著,隨風飄,擺早已被火氣燎得焦黑。
“是本宮縱的火。”
開口,對士兵們說道。
士兵們面面相覷,不敢有所。
又高聲喊道:
“是本宮縱的火!”
這激烈的聲音擊得后不遠的火勢猛地一抖,燃燒得更加張狂。
昂起下,笑了笑。
的笑被火照耀著,在蒼穹之下,又絢爛,又兇怖。
……
崇德殿中,戚廣銘幾乎怒發沖冠。
長寧被士兵們押殿中,推倒在地。瘦削的下從散的長發中抬起,向座的眼神凌厲又刻薄。
戚廣銘對上的目,先是一駭,隨即更怒,大聲喝道:“姑母是不是瘋了?!在宮中蓄意縱火,乃是大罪!”
長寧笑了。
笑了好一陣兒,才止住笑。
然后回答說:“本宮伏罪。還請陛下,將本宮下獄罷!”
戚廣銘的雙手死死地扣住膝蓋,極力忍耐著怒意,“姑母是我大晉的大長公主!論國朝故事,何曾有過公主下獄的先例!”
“陛下是嫌本宮給晉室丟臉了。”
“朕是心疼姑母!”
“陛下已殺了一個親叔叔,還有兩個親叔叔被關在獄中,很快也將被陛下所殺。陛下還會心疼本宮這個姑母?”
“姑母,莫要朕。”
“當初鄂王坐得深牢,如今本宮又為何坐不得?”
戚廣銘拍案而起,咬牙切齒道:“朕是殺了鄂王!是因鄂王殺了朕的父王!鄂王殺了朕的皇祖父!姑母當初既寬縱鄂王弒兄,便該想到今時今日!朕決定送姑母去相臺寺,已是顧全了宗室的統、戚氏的臉面,姑母,切莫再朕!”
長寧笑得流出了淚。
“他殺他,他又殺他,你殺他,你又殺他,殺來殺去,你們殺來殺去……這般的晉室、這般的戚氏,還要什麼統,還要什麼臉面?!
“陛下,京城可見這火,天下可見這火!本宮之罪,晉室之,京城可聞,天下可聞!我大晉戚氏的臉面,自今夜始,再也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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