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承佑面直發沉,令人將一眾降將押囚車中,自己思量著翻上馬,對滕紹說:“滕將軍,彭震及其賊眾盤踞蔡州城多時,說不定在城中做下了什麼陣法,如今城池已攻下,不如將剩下的事務由劉將軍和陸將軍料理,天亮之后,我等再來降也不遲。”
“也好。”滕紹痛痛快快就應了。
走到北城門外,頭頂天空一暗,云騰沓而至,眾軍士還未反應過來,手中的火把就齊齊熄滅了。
伴隨著陣陣風,腳下的土地里發出詭異的窸窣聲響。
“兵。”士卒門驚聲道,紛紛拔出刀,惶然分辨周遭的靜。
藺承佑策馬護在滕紹跟前,揚手揮出數張符箓,符箓落到黑暗中,那詭異的風勢驀然頓住了。
明心和見兩位大和尚將手中念珠擊向迎面襲來的鬼影。
土壤中鉆出來的鬼東西并非一兩個,而是一大片,那些梆梆的雙手抓住士兵們的腳踝,讓人魂飛魄散,將士們開始發出悚然的慘聲,倉皇間直往后退,一片混中,半空中忽然出一圈明潤的金,一張金大網凌空落下,如輕羽,如衾被,實實覆到了地面上。
與此同時,藺承佑驅出的符箓化作符龍,符龍一落地就分兩,烈火熊熊,將那些剛鉆出地面的兵們被燒得皮開綻。明心和見一人拽著一半盤羅金網,繼續制底下的邪祟。
藺承佑一邊用目尋找陣眼,一邊揚聲對滕紹說:“滕將軍,我和兩位法師殿后,你和各位將軍先走。”
滕紹深知輕重,應了一聲“好”,借著火龍的亮,率領部眾們往外疾馳,只恨城門外又冒出無數邪祟,一下子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囚車里的彭家將士快意地笑了起來:“殷道長果然有先見之明。城外無法埋下陣法,城中卻可以大展拳腳,你們敢破城,就得做好吃虧的準備,這些兵來得正好,我等臨死之前,好歹多拉幾個人陪葬。”
話未說完,藺承佑就利落朝城門底下的某一出一箭,那是一個黑的淺坑,箭一落,炸出一個膨脹的火球。
彭震和殷道士笑不出來了,那是煞陣的陣眼,里頭埋著一冤死者的尸首,冤死者死狀極慘,散發無窮怨氣,城門一破,陣法即會啟,不出一刻鐘,這怨尸就能將方圓百里的邪祟悉數引來,沒料到藺承佑這麼快就找到了位置。
陣眼一被燒,厲鬼們立時化作縷縷黑煙。
火把重新亮起,將士們慌忙察看四周,鬼祟消失了,風也停了。
剎那間,兩軍恢復了井然的秩序,劉秀林等人正服藺承佑本領出眾,陸炎驚聲道:“滕將軍!”
藺承佑回去,就見滕紹左臂上鮮淋漓。
藺承佑神微變,急忙策馬上前。今晚剛見到滕將軍時,就覺得滕將軍印堂發黑,為防出事,他寸步不離護在滕紹邊,但方才如果不將陣眼找出來,會有更多士卒和百姓遭殃,然而,就這是一分神的工夫,滕將軍被一只怨氣極重的煞鬼抓壞了胳膊。
滕紹面如金紙,很快就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落下馬。
陸炎和劉秀林等人急忙上前兜攬,將其抬到地上,藺承佑將滕紹幾大都止住,順勢給滕紹喂下一粒清心丸。
“滕將軍!”
滕紹勉強開腔:“先出城再說。”
藺承佑令人將滕紹抬上馬車,自己也上車察看滕紹的傷口,撕開傷臂上的袖一看,一顆心直往下沉。
從傷口來看,黑暗中抓傷滕將軍正是陣眼中的那怨尸,這怨尸氣沖天,且行速度極快,別說在黑暗中,就是亮著燈火也很難躲開,如今陣眼燒毀,怨尸化作一堆灰燼,但它留下的余毒非同小可。
好在點住了幾大,及時把毒素住了,藺承佑抖出銀鏈,施咒讓蟲子化為本。
鎖魂豸最討厭給人清毒,但許是到了主人的那份焦灼,這回它痛痛快快纏到滕紹的傷臂上,大口大口吮吸余毒。
每吸出一點尸毒,就需耗損一點本和主人的功力,不知不覺間,鎖魂豸一銀鱗泛出青灰,藺承佑的頭上也布滿汗珠。
滕紹吃力地抬起另一只胳膊,試圖阻止藺承佑:“世子切莫傷了己。”
“將軍莫要擔憂,不過中了點尸毒,清清毒就好了。”話說得輕松,但藺承佑心里清楚,如不盡快將滕紹的尸毒除凈,那傷口會慢慢潰爛全,不出十日,滕紹必然毒發亡,青云觀藏了幾味靈草,用來解尸毒有奇效,但因為極其罕有,別是尋不到的。
為今之計,只有盡快護送滕紹回長安施行藥浴,藺承佑越想越焦心,留下鎖魂豸繼續為滕紹吸吮尸毒,自行下車安排。
平叛之征大獲全勝,將士們歸心似箭,藺承佑留下劉秀林和陳文雄等幾位大將善后,囑咐他們安好蔡州城的百姓,然后依照原來的安排,率領兩軍將士回京領賞。
安排好這一切,藺承佑點了一支急行軍和四匹千里馬,與陸炎一同護送滕紹回長安救治。
車上,滕紹神頭還算不錯,但氣又差了幾分,藺承佑近前察看,不由渾一僵。
他不在車上時,滕紹應該是無意識翻了個,這一,就出了前襟領口的里。
雖然只有一角,但能清晰看見上頭畫滿了麻麻的符箓。
藺承佑如墮冰窟,忙掀開滕紹另一只胳膊上的袖,沒看錯,那是遁甲緣經,怪就怪在上頭的文字全是倒著寫的。
這是一種罕見的自我懲罰之,穿上此之人,死后會魂飛魄散永世不得回。
藺承佑震駭地看向滕紹。
“世子不必驚訝,這是滕某自愿穿上的。我——早料到自己會出事。”
“滕將軍——”
滕紹勉強牽角:“世子是不是也擔心滕某會出事?可今晚的事世子也瞧見了,哪怕滕某自己也盡力躲避危險,該來的還是來了,這傷勢非同小可,我未必能得過去,我心里早有準備,所以事先就把這件裳穿好了。”
“滕將軍,你知不知道這是逆寫的遁甲緣經!”
滕紹閉了閉眼:“滕某……知道。只有這樣,我的玉兒才有一線生機。”
藺承佑頭忽一。
滕紹微微一笑:“世子如此擔心滕某的安危,是不是早就猜到了真相。玉兒——和我一樣,都中錯勾咒。被人下咒時我年已四歲,故能僥幸活到年,玉兒因在娘胎中就落了咒,斷然活不過十六歲——”
藺承佑更住了,雖然早就知道了真相,但滕紹眼中那深淵般的絕,仍讓他口酸脹莫名。
遲滯片刻,他啞聲道:“是因為南之戰麼?”
這話狠狠刺痛了滕紹,滕紹抖著閉上雙眼。
那些苦痛的回憶,就這樣浮上了心頭。
三十多年前,胡叛猝然發兵變,以犁庭掃閭之勢,接連攻陷河北諸郡縣和。
一夕之間,神州震,狼煙四起。
攻陷后,叛軍接著進抵靈昌,兵鋒直指河南要塞——陳留,河南全線告急。
滕紹的父親滕元皓本在京中擔任左武衛大將軍,卻在前不久,因為得罪權相被貶至河南。
叛發生時,他正奉命駐守南,邊帶著兩個兒子,卻將妻眷和小兒子滕紹留在長安舊宅。
驚聞此變,滕元皓讓兩個兒子帶領將士們連夜對南一線的防工事進行加固,自己則率領麾下部眾前往支援陳留。
他們倍道兼行,唯恐去得晚了,然而沒等滕元皓的援軍趕到,新任的河南節度使羅軒就因不堪抵擋叛軍的猛攻,舉城投降了。
滕元皓驚怒不已,彼時朝綱混,朝政為相所把持,這位新任的河南節度使羅軒是相的某個遠親侄兒,此人無點墨不通兵務,阿諛諂的本事倒是比誰都強,據說他能如愿撈到河南節度使的職,只因此前為相覓得了一匹世間罕異的名駒。
羅軒到河南上任后,因為忌憚滕元皓的威和才干,屢屢找滕元皓的麻煩,但直至今日,滕元皓才知道這羅軒比他想得還要膿包,為一方節度使,不說與叛軍對峙一二,竟主打開城門投降。
靈昌、陳留相繼失守,這意味著整個河南很快會為胡叛的囊中之。
滕元皓憤懣地注視著陳留城上方的叛軍旗幟,夕西下,他和后兩萬援軍的影子被暮拉得老長,面對全面失守的河南,每個人的心境都是那樣的倉皇和無力。
滕元皓知道,眼下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南守將,縱算再不甘心,也已然無力回天。
他急忙率軍撤回南,叛軍晝夜行軍,定會趁勢南下,南一郡是由關中通往江南富庶之地的重要門戶,為了保障帝國的后方糧倉,無論如何都要守住南。
滕元皓剛率領部將趕回南,十幾萬叛軍就追上來了,轟轟烈烈的守城之戰,由此拉開帷幕。
正當滕元皓連夜部署守城事宜時,突然意識到一個致命的問題。
這場叛來得太突然,城中囤糧不足。
其實在一月前南城中尚有囤糧七萬石,為作戰經驗富的老將,滕元皓知道糧食對南這樣的要塞有多重要,自從來南上任后,一直有意積攢囤糧。
可就在前不久,濮等地突然鬧起了蝗災和荒,新任的河南節度使羅軒唯恐朝廷責怪他吏治無能,非但不肯向朝廷求援,還將這消息瞞下來,又因怕餒的百姓們鬧事,強著滕元皓借調五萬石糧給濮等郡縣。
不久之后叛發生,這麼短的時日,南城本不及將這五萬石的缺口補上。
剩下這兩萬石糧食僅僅能支撐一兩月,城外叛軍已至,再要運糧已經來不及。
糧不夠,如何與叛軍抗衡?!
滕元皓很快就想到了一個主意,那就是將城中百姓沿道送出去。與此同時,從道外運些糧食進城。
南歷來是河南要塞,城中道挖了足有十年,出口遠在城南的數里之外,只要能走出道,無論是去往譙郡等地,抑或是逃亡江淮,總比困守在一座囤糧不夠的城池中要強。
滕元皓當即下令,讓部下指引城中百姓出城,并囑咐優先護送孩子和人出城。
當將士們與城外叛軍浴戰時,百姓們的撤離工作也在鑼鼓地進行,短短十來日就遣散了近十萬百姓,鄔震霄等副將也悄悄從城外運來了近萬石糧食。
但就在這時候,敵方援軍發現了這條通道,為了搶奪這道,叛軍將道出口的百姓和士卒屠殺殆盡,滕元皓聽聞此事,不得不搶先將道封死。
唯一的出城口沒了,剩下的四千多名百姓只能留下來。
好在又運來了一萬石糧食,加上糧倉原有的兩萬石,收腰帶總能過去。
滕元皓一面沉著應戰,一面耐心等待援軍和補給。
但滕元皓萬萬沒想到,此后的近半年,任憑叛軍如何攻打南,朝廷都未給他派來一支援軍。
南城,像是被世人忘在了角落里。
很長一段時日,滕元皓和兩個兒子都于消息封閉狀態,直到有一日,他們從城外叛軍將領的口中知道,關隴等地相繼失守,朝廷分崩離析,百倉皇逃命,沒人顧得上位于中原一隅的南城。
聽到這消息,滕元皓雖然悲憤莫名,卻沒有絕。
他相信,只要堅持下去,他和他的部隊總會等來支援的。
抱著這樣的信念,滕元皓繼續死守南。
為了攻下南,叛軍相繼調換了三名統帥,十來萬叛軍前仆后繼,最后竟折損了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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