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主家帶著伙計進來送熱茶,見狀不免暗贊一句,這小郎君何止俊俏,簡直神采俊逸。
藺承佑看了看香料鋪,又暗中留意賭坊門口,忽覺有兩道視線落在自己臉上,他五敏銳,當即迎面過去,屏風后的子影綽綽,那人很快就移開了目。
***
蝶樓久負盛名,店中除了江南等地運來的上等香料,另有自波斯、天竺、林邑等異域運來的奇香,來此買香料的娘子,常可隨心所搭配配方,每人配出來的香料獨一無二,因此頗兩京貴婦青睞。
滕玉意進店后轉了一圈,沒看到鄔瑩瑩,一經打聽才知道,店里最名貴的香料全收在二樓。
忙又上了二樓,二樓比一樓更熱鬧,共有三間客室,環繞著樓梯口,恰好形一個“品”字。
滕玉意決定先到右手邊的那間瞧一瞧,哪知剛到門口,就聽一個老婦揚聲道:“公子當心點,我們夫人懷著孕呢。”
迎面見一群人從房里出來,打頭的老嬤嬤張開胳膊把滕玉意擋在門外,后頭的婢們眾星拱月圍著一位著綺羅的貌婦。
這排場委實不小。婦雖說與滕玉意相距一堵人墻,依舊覺得自己到了冒犯,把手護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不滿地瞪著滕玉意。
滕玉意哎了一聲:“恕在下冒犯了,沒瞧見夫人出來。”
說著自發讓到一邊,笑說:“夫人慢走。”
婦這才出點笑意,慢騰騰走到廊道里,把兩只手遞給兩邊的嬤嬤:“夫君說好了來接我,到現在也沒面,我也走累了,你讓他們把樓下的靜室拾掇出來,我下去歇一歇。”
伙計忙說:“小的知道世子夫人的規矩,樓下靜室照例給夫人備著呢。”
“那就下樓吧。”
滕玉意面上笑瞇瞇,心里卻不以為然,淡淡瞥那婦人和仆從一眼,轉就進了房間,忽聽房中有人低聲議論:“不過懷個孕,不得滿長安招搖,是不是忘了,人家榮安伯世子膝下早有一對龍兒,伯爺和世子都寶貝得什麼似的,一個填房,再怎麼生也別指襲爵。”
另一人道:“這小姜氏從前在閨中的時候看著倒好,怎麼一嫁給姐夫做填房,人就輕浮了起來,我看除了那張臉,樣樣都比不上姐姐大姜氏。”
“唉,大姜氏人再好又有何用,人死如燈滅,聽說死的時候肚子里還懷著一個,到底沒生下來。最可憐的是大姜氏那對小兒,原以為親姨母總比旁人要強,現在看來,小姜氏心不過爾爾,等自己的孩子生出來,就更加別指對兩個外甥好了。”
“再不濟還有伯爺和世子呢。”
“伯爺都那把歲數了,還能再活幾年?榮安伯世子也難說,世間男子多薄,當年跟大姜氏如膠似漆,如今不是也對小姜氏。”
“噓——”
房中的幾位夫人都戴著帷帽,看到滕玉意進來也就不說了。
滕玉意沒看到鄔瑩瑩,旋即又退出來,目朝樓下那群主仆掃了掃,原來是榮安伯世子的夫人,怪不得有點眼,記得上回鎮國公府的老夫人做壽時,曾在席上遠遠跟對方打過一個照面。
踱進當中那間客室,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邊的鄔瑩瑩,鄔瑩瑩取下了面紗,正同邊的唐夫人一起挑香料,桌上擺著一個髹金漆牡丹纏枝花紋漆盒,每一格的香料都不同。
伙計扭頭看到滕玉意,忙迎上來道:“公子想買香料麼?”
心里卻有些奇怪,這小公子帽鞋考究,就不知為何臉上灰撲撲的。
滕玉意撓了撓頭,聲氣地說:“我來替我阿姐買點香料,有那個……那個什麼玉子香花嗎?”
伙計笑起來:“是‘玉子蕊黃’吧,這可是最上等的桂花香了。”
滕玉意不耐煩地擺擺手:“我哪記得住這些,先給我稱個二錢吧。”
伙計笑呵呵把滕玉意引到另一邊坐下:“公子請稍等。”
鄔瑩瑩等人看是一個冒冒失失的小郎君,也就不甚在意。
唐夫人拍著鄔瑩瑩的手背,喟嘆道:“去年我聽說新昌王去世,本以為你會立刻啟程回中原,哪知你過了大半年才,如今回了長安,也就別急著回南詔國了。你是新昌王的孀,鴻臚寺本來給你準備了上賓舍,既然王爺在京中有舊宅,那就再好不過了。說來也巧,我們宅子也在靖恭坊,與你們華巷只隔兩條大街。”
滕玉意耳朵豎得高高的,南詔國遠在千里之外,這些年程伯和阿爺又有意在面前阻隔鄔瑩瑩的消息,只知鄔瑩瑩嫁去了南詔國,卻不知道夫君就是新昌王。
新昌王是南詔國國王的弟,聽說英勇善戰,因與吐蕃戰時不幸殘了,自此就未來過中原了,鄔瑩瑩嫁的是新昌王,難怪這些年在長安絕跡了。
鄔瑩瑩嘆氣道:“王爺這些年待我如珠似寶,他這一走,我時常有種飄零無依之,憾我與王爺未曾養育一兒半,難過時連個籍都沒有,我現在只盼著早日與王爺相聚,無論在何,不過是消磨時日罷了。”
唐夫人道:“快別說這些消沉的話,你十七歲嫁到南詔國,今年還不到三十,算起來還有大半輩子的好日子呢,何至于如此。王爺泉下有知,也會不安心的。”
鄔瑩瑩自嘲地笑道:“平日也不見得自憐自艾,今日倒是忘形了。這幾日回京見了你們這些故舊,心境早就寬舒了許多。今日我可是來買香料的,這些話不提也罷。”
徑自取了一塊香料在鼻端聞嗅,寬大羅袖隨著的作落到臂彎里,愈發襯得玉臂皎皎。
唐夫人道:“晚香玉也就算了,芭蕉葉也能配香?”
滕玉意一震,那是阿娘生前常配的一種香料方子,里頭有晚香玉、丁香、芭蕉葉等,命名“雨檐花落”,乃是出自“燈前細雨檐花落”這句詩。
當年阿爺為了建功立業,時常帶兵出征,每回阿娘思念阿爺,都會抱著小小的站在落雨的廊前眺遠方。
記得就是在那個時候,阿娘用“雨檐花落”給阿爺做了個香囊,香氣清苦微,代表著無限的思念,阿娘去世后,阿爺再也沒把香囊取下來過。
想到此,滕玉意口泛起一陣輕微的惡心,只有親近的人才會知道對方香囊里都用的什麼香料,當年鄔瑩瑩與阿爺接的次數,興許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多。
就聽鄔瑩瑩說:“把這幾樣都包起來吧。”
滕玉意牙關咬,費了好大力氣才沒回頭,這時樓下忽有人上來說:“太子殿下聽說王妃進京,帶了幾位使臣前來接王妃。”
滕玉意向樓下,恰巧看見那個顧憲的南詔國太子在門前下馬。
未幾,鄔瑩瑩等人下了樓,先是隔著帷帽沖顧憲點了點頭,隨后扶著侍從們的手上犢車,一陣微風吹來,把前盈的曲線勾勒得曼妙無比。
顧憲目不斜視,退到一邊拱手行了個禮。
滕玉意想了想,顧憲既是南詔國的太子,鄔瑩瑩算是他的嬸嬸。嬸嬸來長安,做晚輩的理應前來接風。
車馬很快就啟了,滕玉意注視著鄔瑩瑩離去的犢車。住在靖恭坊的華巷麼?要不是今日巧在此遇見,怕是要隔好一陣子才知道鄔瑩瑩回了長安。
這時伙計把滕玉意要的香料包好了拿過來:“公子還要別的麼?”
滕玉意回要說話,不知從何傳來一陣嬰兒啼哭的聲音,聲音不大不小,只哭了幾下就驀然停止了。
滕玉意不以為意,問清伙計那包香料的價錢,探手到懷中取錢包,結果沒到錢袋,倒是先到了發燙的小涯劍。
滕玉意一愣,此刻并無酒,不至于引得小涯饞,他該不是向示警吧?然而窗外乾坤朗朗,市廛車馬喧騰,哪有半點鬼祟的痕跡。
雖這麼想,仍有些不安,畢竟小涯從不無故示警,想起藺承佑就在對面墨齋,忙付了錢下樓。
才走到廳堂里,又聽到兩聲嬰兒的啼哭,伙計顯然也聽到了,停下來張左右。
滕玉意并未在人堆里看到抱著嬰兒的娘子,倒是看到了東側走廊盡頭的那間靜室,廂房房門是關著的,門外擺了幾張杌子,榮安伯世子夫人的下人們坐在杌子上,都在低頭打盹。
滕玉意收回視線,穿過人堆朝外走,奇怪走得越快,小涯就燙得越狠,不過短短一瞬,竟燙得如同一塊炭,得滕玉意不得不把劍取出來。
滕玉意瞪著小劍,你怎麼回事,你想燙死我嗎?
小涯卻不依不饒,只涼了一小會,馬上又開始燙的掌心。
滕玉意心知有異,據觀察,小涯每回示警都會消耗自己的靈力,如此頻繁又強烈的示警,只能說明周圍有非比尋常的詭事發生了。
這就更古怪了,正是因為猜到有危險才要跑,小涯為何不讓跑?
決定不予理會,可只要一邁步,小涯就恨不得在掌心里燒起來,滕玉意只好從錢袋里取了幾個錢遞給后頭的伙計:“到對面的墨齋去找王世子,說王公子這邊有點不對勁,請他即刻過來瞧一瞧,如果沒看到王世子,就把這話帶給青云觀的兩位小道長,讓他們快來。”
說完這話,小涯果然不再發燙了,伙計不明所以,接過錢走了。
滕玉意轉頭看向過道盡頭的那間廂房,如果沒記錯,小涯正是在過路的時候有了強烈的反應。
該不會是那位榮安伯世子夫人出什麼事了吧。
暗中握劍柄,著頭皮走過去,哪知另一個伙計過來攔住:“公子,靜室里有位夫人在休息,店家代了不讓過去相擾。”
“我與世子夫人相識,過去說兩句話就走。”
伙計信以為真,也就不再攔阻。
過道不比外頭的廳堂,狹長的空間里充斥著各類香氣,越往前走,越覺得空氣里的氣息著古怪,像是濃香里摻雜了一……
腥味!
滕玉意額頭出冷汗,急奔到那幾個仆婦面前:“你家夫人呢?”
不料那幾個仆婦睡得像死豬,被滕玉意一搡,竟紛紛栽到在地上,子撞到廂房門,房門紋不,看樣子被人從里頭鎖住了。
伙計聞聲趕來,見狀嚇得扭頭就跑。
滕玉意口隆隆直跳,一定是出事了,怎麼辦,這可是藺承佑的活計,萬一里頭藏著大邪魔,那三腳貓功夫可招架不住。
本想打退堂鼓,忽又想起榮安伯世子夫人那隆起的腹部,這婦人肚子里懷著孕,真要出事了可是一尸兩命。
再遲疑可就來不及了,運足力去推門,哪知這時候,那道門居然“吱呀”一聲,自打開了,一令人作嘔的腥味躥了出來。
滕玉意頭皮一陣發麻:“世子夫人?”
房里闃然無聲。
滕玉意嗖地拔出劍柄,心里道,小老頭,你拉我留下來定是為了要我救人,那就給我爭氣點。
小涯沉默地發著燙,劍微紅瑩,瞬間擊散了周遭的寒氣。
滕玉意咬了咬牙,一腳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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