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瘋裝得久了,音樓已經著了門道,眼神要呆滯,作要怪異,里胡言語,這麼的就足以糊弄住所有人了。皇帝起先是不信的，對多番試探過，無奈時好時壞，觀察了很久，到底還是放棄了。若論,不能說沒有,但和肖鐸必定沒法比。或者只有初初的一點眷，后來更多的是不甘和利用。音樓有時覺得他很可憐，空得了江山，連自己想要什麼都不知道。他下的髹金龍椅，祖宗傳下的萬世基業，更吃喝玩樂縱聲。他就像南唐的李后主，有才、驕侈、喜浮圖，唯獨不恤政事。一個國家氣數將盡，末代便是這樣一副讓人無能為力的慘況。

四月初七宮里忙開了，為第二天的浴佛準備全套的純金皿、寶香、會印錢及放生的活。別人做功德，一般放鯉魚和鱉，音樓不是，四六抓了條剛出的蛇，裝在綃紗做的袋子里，自己親手拎著，大搖大擺去了皇太后的慈寧宮。

綃紗很薄，里面的東西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春天萬生發，蛇才從一個寒冬里醒轉過來，正是活躍的時候。那是條碧綠的竹葉青，筷子細，條優，昂著頭吐著信子，直往袋口上躥。

音樓的出現立刻引出一連串尖，淑妃戰戰兢兢說：“皇后娘娘，這蛇有毒，它咬一口會出人命的。”

毒牙早拔了，音樓小時候并不養，這種東西也不害怕。往上抬了抬手，舉到淑妃面前，“你瞧它多漂亮，怎麼會有毒呢！淑妃喜歡嗎？喜歡我和你換，你那尾錦鯉也不錯。”

的口袋往前一送，幾乎上淑妃的鼻尖。綠油油一團夾帶著腥氣撲面而來，淑妃嚇飛了魂，兩眼一翻就昏死過去了。

殿里了一鍋粥，皇太后雙手合什大念阿彌陀佛，沖音樓斥道：“皇后也自省些個，你放生什麼都不要，底下人關在籠子里帶到碧云寺就是了，自己提溜著像什麼樣子？你是皇后，不是外間的山野村姑，這樣不忌諱，有失皇家統！”

音樓不以為然，扭頭道：“老佛爺此言差矣，眾生皆平等，為什麼獨不耐煩我的蛇？我是皇后，我提溜著，誰也管不著。”

這個猖狂樣兒，天皇老子也拿沒轍。皇太后厭惡地皺了皺眉，回看榻上的淑妃，嬤嬤使勁掐了半天人中，這才悠悠醒轉過來。睜眼一看皇后探頭探腦，淑妃就哭了，抓住太后襟道：“老佛爺給我做主，姊妹們都是好人家出來的兒，怎麼經得住皇后這麼作弄！宮里再不整治，往后還能事麼？今兒嚇唬我，明兒就該殺我了。皇上不管，老佛爺再不管，咱們這些人可活不了了。”

音樓一聽生氣了，“淑妃你膽兒不小，當著本宮的面敢老佛爺懲治本宮，當我是死人麼？壞話背著人說的道理不明白，要本宮教教你？”

淑妃愕然往后了，“看看，這是又要發作了。早前皇上封后就推三阻四，萬事都有定數的，非要把人按在那個座兒上，福薄鎮不住。當初還不如封貴妃，總比大伙兒一道水深火熱的好。”

音樓錯著牙道：“越說越不像話了，我手里有金印，你再啰噪一句，即刻摘了你麗妃的銜兒！”

旁邊麗妃一腦門子汗，怯怯舉手道：“娘娘，我才是麗妃，是淑妃。”

音樓哦了聲，“對，我弄錯了。”又沖榻上人使勁指了指，“皇后有什麼了不起，照樣不得皇上寵。你以為你一哭二鬧就能挽回皇上的心麼？我有兒子，你有什麼？將來大殿下繼位，頭一個把你送進泰陵，看誰護得了你！”

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把人弄得不著邊。大伙兒再一斟酌，那不是邵貴妃的口氣麼！頓時驚惶失措起來。青天白日里皇后鬼上了，這怎麼得了！大伙兒都求自保，轟地一下作鳥散。平時養尊優的妃嬪們跑起來不含糊，三下兩下出了慈寧宮門，站在檻外拍氣。

夾道里鹵簿都預備妥當了，肖鐸正指派人打點，聽見靜轉過頭來看，太后從門里匆匆出來，他待要上前行禮，后面皇后也跟了出來，臉上抹得厚，眼梢了胭脂，看上去鬼氣森森。

他知道的計劃，心里是篤定的，只歪脖兒打量。很快瞥了他一眼，沒什麼表示，揚手招呼太后道：“老佛爺等等我，我一個人乘輦有點怕，總有什麼跟著我似的，咱倆搭伙，一塊兒坐得了。”

皇太后都快被嚇死了，心在腔子里竄，怎麼能和坐一抬輦！當即虎著臉道：“你有你的鑾儀，又不是逃難，兩個人作堆算怎麼回事兒？好了別鬧，趕吧，等到了碧云寺請方丈好好給你驅驅邪。”

蔫頭耷腦，看眾人上了車，自己茫茫然站了一會兒。肖鐸上來攙，低聲道：“娘娘登輦吧，有什麼話對老佛爺說，等到了碧云寺再敘也無不可。”

這才怏怏往自己輦方向去，意態雖裝得蕭索，五指卻扣住他的手。他抬眼看，只能用余掃視他。的紐袢子上掛著十八子手串，底下回龍須拂在他腕子上，約的，像個不及的夢。原想等上了輦，至跟說句話，誰知腳下忽然頓住了，放開他調頭就走。太后的輦還沒坐穩又折了回來，手打起簾子，咯咯笑道：“老佛爺，您說要扶我做皇后的，您忘了嗎？現在趙氏已經死了，總該著我了，您說話不算話，騙鬼麼？”

猙獰地笑著，一步步邁上腳踏。皇太后徹底了驚嚇，在車驚聲尖，什麼面尊榮全不顧不上了，所幸肖鐸上來阻止，一迭聲道：“快把這瘋婦抓起來，快抓起來……我大鄴沒有這樣癲狂的國母，皇帝不廢，我也容不得！把關起來，關到角樓上去！底下使人看著，除一日三餐不給旁的供給，不許出角樓一步，否則打斷的！”

皇后被人架住了，寶珠上去哭求：“老佛爺您慈悲，我們主子是封的皇后，詔告了天下的。您把囚起來，皇上跟前也沒法代……”

音樓演得興起，愈發掙扎嚎啕，哭先帝、哭榮王，把所有宮妃都鬧下了車。

眼看收勢不住，皇太后惱火異常，斷然喝道：“皇帝那里自有哀家去說，不勞你費心。你舍不得你主子，跟著一道去，也免得孤單。”沖肖鐸一比手，“你打發人去辦，浴佛的行程不能耽擱，這會子往寺里要。皇后的事先擱著，等回來了知會皇帝，這個后，不廢也得廢！”

肖鐸道是，踅對閆蓀瑯使個眼，自己仍舊持金節，開道往大宮門上去了。

音樓折騰了一通，疲力盡。可是再累，心里卻是高興的。終于辦到了，皇太后廢，一個發了瘋的皇后還不如之前的張皇后，沒有住英華殿的福氣，一口氣送進角樓去了。角樓從墩臺至寶頂有九丈高，如果逃不，從墻頭跳下去不知能不能活命……不管怎麼樣，那里是紫城的邊緣，只差一點兒就能走出去了。寶珠上來攙，抓住的手，整個子都在抖。原來劫后余生就是這樣的，恨不得放聲大笑，自打去年宮以來就沒這麼高興過。

閆蓀瑯并不知道，失了勢的皇后，沒有特別的優待。到城門上讓戍軍放行，順著臺階上去，把人送進門方作一揖道：“娘娘且在此安置，臣命人到坤寧宮收拾娘娘細和換洗裳，想起來缺什麼就同底下緹騎說，臣再想法子替娘娘辦妥。”

音樓呆滯看他一眼，“這里沒有簾子麼？萬一有鬼怪趴在窗戶上往里看怎麼辦？你人掛上帷幔，再送五十支羊油蠟來，本宮夜里怕黑，要整夜點燈才能睡著。”

閆蓀瑯聽了微一頓，抬眼道：“宮里用油蠟是有定規的，娘娘要五十支，真有些難為臣了。”

音樓對寶珠嚎啕起來，“你瞧這人！”

寶珠忙安，沖閆蓀瑯道：“我們主子到底還是正宮娘娘，要五十支油蠟不見得哪里逾越了。閆大人能辦是最好，要是不能，咱們再想法子去求肖大人。就是區區小事麻煩他老人家，有些不好意思罷了。”

閆蓀瑯轉念一想，步音樓和肖鐸是有些的，當初從宮里出去借居在提督府，李人找告了一狀，肖鐸還曾給他提過醒兒。真為一點小事上頭覺得有意為難，那就不好了，便道：“既這麼，臣回頭吩咐下去。被褥鋪蓋過會子就到，娘娘先歇一陣，到了飯點兒自有人送吃的來。”

音樓點頭把他打發了，自己背著手屋屋外四查看。角樓雖然孤凄寂寞些，規格卻是很高的，覆鎏金寶頂，梁枋飾墨線大點金旋紋彩畫，隔扇門和坤寧宮一樣用三六椀菱花，連檻窗都雕夔龍。要不是地勢高，春天顯得風異常大，真沒什麼不稱意，還很有種世獨立的。

外只有和寶珠兩個人，手笑道：“蠻好，我看比噦鸞宮還強些。這兒沒人，我也用不著每天一回裝瘋賣傻了。”

寶珠道：“可不，每每瞧您折騰，奴婢都替您累得慌。”說著嗤地一笑，“您今兒演得真好，我看把督主也唬得一愣一愣的。難為您，再熬上幾天就該苦盡甘來了吧！”

音樓嗯了聲道：“但愿一切盡如人意。”

寶珠遲疑道：“就是不知道皇上會不會追究，您說他對您是真有麼？”

音樓搖了搖頭，“他只是不甘心罷了，不愿意承認自己比不上個太監，心里不痛快，就要所有人跟著不痛快。他常說自己是文人，文人心眼兒小得針鼻似的。肖鐸那麼個大活人在眼窩里，又不能除掉，所以就挖空心思硌應人。其實他最想冊封的還是音閣，只不過我的利用價值比大一點罷了。既然他們有了孩子，這輩子橫豎是糾纏不清了，他有恃無恐，索把這個位置騰出來圈我。”長長嘆了口氣，“他有句話說得沒錯，他的后位不值錢，至對我來說是這樣。今天終于擺了，我只要安安靜靜等著肖鐸來找我，商議好時候再演一出戲，我就該功退了。”

未來手可及，靠著檻窗笑得馨馨然。心頭像卸下了包袱，知道碧云寺里的他一定也是歡喜的。今晚他會來吧？這麼想他，剛才短暫的不能緩解的相思。一個人掰手指頭數，到底多久沒有在一起了？數不清了，放佛從進宮后就一直是匆匆忙忙的，卻也因匆忙，每次都變得更加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