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轉的跡象是有,但是不明顯,肖鐸守一夜,頭天晚上渾冰冷,他不得不把摟在懷里取暖。到第二天晌午開始發燒,滿臉紅上滾燙,鼻翼翕著,氣又急又。
方濟同來看,他把昨天的三味藥換了,換茶葉、甘草、金銀花,再扎針排毒,折騰到近黃昏,的溫漸漸趨于正常,但是喝什麼吐什麼,明明還在昏迷,閉著眼就吐他個滿。吐完了再發抖,黃豆大的汗珠子噗噗落下來,真沒見過這樣出汗的人。
肖鐸寸步不離,這種無力回天的凄涼讓他想起西四牌樓的那一夜,看著生命一點一滴從指里溜走,他最親的人在他面前痛苦/、掙扎彌留,他卻什麼都做不了。六年前是這樣,六年后依然是這樣。不管他怎樣翻云覆雨,總有一種命運不斷重演的恐慌。這種刻刻骨的悲愴一下子扼住他的咽,再略用些力就會要了他的命。父母兄弟都死了,他以為世上再也沒有什麼能牽制他,可是出現了音樓。得到后再失去,比從來一無所有殘忍得多。
東廠徹查這件事,牽連在的人很快就逮住了,只不過宇文良時辦事疙瘩,明明知道是他,但是照舊沒法指證他。刑房里哀嚎震天,隔著幾堵墻尚能聽見。他在檻靜坐,心里做好了打算,要是音樓有什麼不測,他就親自找宇文良時索命,證據不證據,那些都不重要了。
佘七郎從甬道那頭匆匆而來,到門前了屋里一眼,立在廊下回稟:“宇文良時這個頭烏,躲在王府里不面。他府上護院手很了得,要是闖,靜只怕太大。”
他遲遲哦了聲,“那就讓他多活兩天,實在不我登門拜訪,他還能避而不見麼?”
佘七郎有些訝異,看他模樣,才一天景,弄得憔悴不堪。劫最難渡,但凡是個人都逃不吧!他蹙眉道:“督主且三思,這時候越急越不得要領,事給屬下們,督主目下就不要過問了。娘娘安危固然牽人心,您自己的子也要保重。您這樣兒……沒的人瞧出來。”
他冷冷看他,“瞧出來什麼?娘娘有個好歹,誰能得了干系?前途未卜,我憂心有錯兒麼?”似乎連自己都聽不過去了,垮下肩頭嘆了口氣,“瞧出來就瞧出來吧,又怎麼樣呢!大檔頭,你喜歡過人嗎?”
他這麼一問很他意外,東廠除了提督都是實打實的男人,他們是錦衛出,有家有口能娶妻生子,和他自然不一樣。這是他的傷心,平常大伙兒都小心翼翼規避,今天他自發提起來,倒人措手不及了。
佘七郎了,斟酌道:“屬下有個相好,門第不高,未流干事的閨,長得也不頂,但是屬下同在一起覺得舒坦,如果說喜歡,大概這就是喜歡。”
他有些奇怪,“相好是什麼意思?沒有親?”
佘七郎應了個是,似乎有點難為,尷尬道:“廟會上認識的,當天夜里就翻了窗。后來雜七雜八的事兒多,一直耽擱著,這趟回京打算上門提親去了,再那麼下去只怕掩不住,肚子里有了我的種。”
肖鐸聽了點頭,“那是該辦了,大著肚子拜堂也不好看相,今兒親明兒生孩子,要人笑話的……娶過門之后呢?還會納妾麼?”
佘七郎說不會,“東廠差事說閑是閑,說忙也忙。外頭奔走,回去震不卦,娶多了干放著也糟心。”
他淡淡笑道:“是這話,一輩子遇上一個人,好好待。年夫妻老來伴,將來有點什麼,不至于后悔。”
聽他聲口看破了紅塵似的,簡直像個出家人。佘七郎不由發怵,仔細打量他道:“督主今兒怎麼了?”
他從門前的小杌子上站起來,緩緩踱了兩步說沒什麼,“羨慕你們罷了,遇上了合適的,下聘過定,花轎抬進門就是你的人。我呢……”他回頭看看,臥在草席上,全然沒有要醒轉的跡象。別人可以明正娶,他怎麼才能給這些?他擺了擺手,“盤查別擱置,南苑王府的埋伏也別落下,我等著你們傳好消息回來。”
佘七郎不便多言,自領命去了。
他轉去月牙桌上倒了杯水,把扶起來靠在前,拿銀勺一點點往里喂,慢慢道:“剛才你聽見大檔頭的話麼?原來這世上不只我一個人翻窗,他也一樣。他這個沒出息的,還把人肚子弄大了,全忘了自己是干什麼吃的。這賊頭賊腦的樣兒,老丈人要是知道了,非打得他不敢進門不可!”他撼一下,“你聽見我說話麼?睡了這麼久,該起來活筋骨了……你說他翻窗管別人相好,那咱們這樣的算麼?你也是我的相好?”他歪著脖兒砸弄滋味,“這名頭不好聽,忒俗了些。要是了親,稱呼倒多了,拙荊?賤?糟糠?”他哧地一笑,“都不好,把媳婦兒得這麼磕磣,那些人是怎麼想的?換了我,心尖兒,人前人后都這麼,別人笑話也不管。”
不應他,仍舊是驚悸,突然之間一陣搐,把他的心都要掐碎了。他咬著牙按懷,用力制,似乎能好一些。
頭頂約傳來隆隆的聲響,他偏過頭看窗外,天暗下來,芭蕉頂上那片穹隆烏云翻滾,看樣子要下雨了。他輕吁口氣,放下方濟同,“變天了地上,可以搬回榻上去麼?”
方濟同過來把脈,眉宇間有了歡喜的,“督主別愁,我瞧娘娘脈象,不似之前那麼沖,平和了好些。這會兒雖然一陣陣痙攣,也是毒沒散完。我已經吩咐人燒熱湯去了,回頭讓娘娘泡個活的藥澡,把理間殘余的毒蒸出來,料著到明天就該清醒了。”
這是個天大的好消息,肖鐸怕聽錯,又問他一遍,“明早能醒,你確定麼?”
方濟同滿口應承,“我給督主打保票,要是不醒,您砍我的腦袋當板凳。”又吮想了想,“娘娘醒后手腳不聽使喚,您不能讓這麼躺著,得讓活開。比如五臟六腑,麻痹得久了,里運轉不過來不,得顛騰顛騰。扶著走兩步也行,橫豎別閑著。”
這些都容易辦到,只要醒過來,醒了才好說以后的事兒。
又是一聲焦雷,轉瞬下起了夜雨,雨勢大,把壇子里的芭蕉葉打得簌簌抖。萬道銀線破空而過,只聽見隆隆水聲激打在青石板上,偶爾卷進一陣風,并沒有想象中的清涼。南京的夏日,即使被洗刷了,也還是悶熱的。
彤云在門前探了探頭,如今有點怕他,說話的時候甚至不敢看他,垂著兩眼了聲督主,“依著方大夫的吩咐都準備妥當了,奴婢來接娘娘浴。”
他應了聲,打橫抱起,讓彤云前面帶路,直接送進了浴室里。
音樓不能行,讓彤云一個人伺候,也沒能耐把人搬進木桶。眼下沒什麼可避忌的,草草替了中,他調開視線彎腰抱,很快便放進了藥湯里。
水溫有點高,彤云去扶的時候看見皺了皺眉頭,忙低聲:“主子,是不是水太燙了?燙點兒好,燙了能把毒蒸出來,明兒您就又活蹦跳的了。”
不言聲,腦袋耷拉著,水是齊深,恰恰沒過主腰的上沿。了這樣他原不該看的,一時沒收管住視線溜了眼,那纖纖的肩胛下有飽滿的曲線,墨的藥子里看不見乾坤,單是/在水面上的那一片白潔,就足以人神魂漾了。
一片溫熱的洶涌襲上他的臉頰,他匆忙轉過去,心里倒好笑,吵著鬧著要伺候他洗澡,結果自己先被他看了個遍。不知醒來之后是何想,大概除了耍賴斗狠,沒別的辦法了吧!
他信步踱出去,未走遠,只在廊廡下等著。
外面雨下得很大,滔滔落在磚沿上,濺起的水花打了他的袍角。游廊那頭傳來一溜腳步聲,他轉過頭看,曹春盎托著紅漆托盤,上面擱著一只盅,近前呵腰道:“干爹一天沒吃東西了,兒子人燉了鹿尾湯來,您喝些兒,免得子撐不住。”邊說邊揭開蓋子往前遞,“娘娘出了這樣的事兒,如今吃食里都下銀針試毒。真是沒想到的,南苑王也不怕惹上一臊。畢竟是他的地界兒,娘娘要是遇了害,皇上不問罪麼?州府固然失職,他可是大頭,干這樣的缺德買賣,也不知道是什麼想頭。”
他接過盅慢慢喝了口,到底還是撂下了,掖掖道:“我先頭腦子,沒想起來,你傳話給幾個千戶,想法子把宇文良時的兒子弄回來。他能禍害娘娘,我一樣能折磨他兒子。他想讓我痛失所,我就讓他斷子絕孫!”曹春盎大約是聽見那句痛失所了,張得能塞下兩個蛋。他輕飄飄瞥了他一眼,“別愕著,辦差去吧!”
天漸暗,檐下掛上了“氣死風”,他背手站著,開始琢磨是否該借著這回的事件往紫城里遞話。解了毒,子虛弱分辨不出,如果趁這當口說染了病,是不是個好時機?
正盤算,里頭彤云出來了聲,說時候差不多了,該出浴了。他踅進去看,泡得熱氣騰騰模樣,不像之前那麼蒼白,很有些面含桃花的況味。然而放進去容易,要提溜出來難。隔著木桶不好借力,手也無安放,于是似有意又似無心的,按在了那綿的脯上。他心頭猛然跳得厲害,好在還沒醒,否則不得鬧,說他借機占便宜。
又是兒守一夜,不過方濟同的話很靠得住,將近五更的時候果然聽見低低長,他一個激靈湊過去看,睜開了眼,大著舌頭說。那一刻他真高興得要縱起來,手忙腳沏茶喂,的臉,的手,聲道:“老天保佑,總算醒了!這會子覺得怎麼樣?還疼麼?”
定著兩眼,搖搖頭,說不出話,只有豆大的淚水滾滾落下來。他心里痛得刀絞似的,把抱在懷里溫聲安:“好了,都過去了。你命真大,兩回全讓我遇上,我是你的福星呵!”
想抬手,略微了下,又搭在一旁。窗外晨曦微,他干脆把負在背上。屋子里還暗著,便在一片迷蒙里繞室行走。枕在他肩頭,他轉過臉能到的前額。仿佛在海面上漂流了幾天,終于看到岸,滿心說不出的激和慶幸。他把哽咽吞下去,勉強穩著聲氣兒道:“大夫說了,不能一直躺著,得顛騰,讓五臟活起來。你不能走,我背著你,你別使勁兒,靠著我就。”
嗯了是,說不了太復雜的話,只道:“你累。”
鼻子里盈滿涕淚的酸楚,他了手臂說:“我不累,只要你好起來,就是背著走一輩子我也愿意。”
音樓腦子還是混沌的,聽見他的話,轉過臉親他的耳朵,咻咻的呼吸噴在他耳廓上,像只迷走的小。
他笑起來,步子更堅定了。漸漸天亮,漸漸日上三竿,雨后的天幕像杭綢織就的錦緞,間或飄來一兩朵白云,有種落花流水式的輕輕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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