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宅子，因不能點燈，僅有微弱月落堂，汪直之妻，汪楊氏平靜地坐在梨花椅上，看見陸繹進來也毫未有驚慌之，似乎這世上已再無能讓容的事。

“藍道長是個好人，幫著我給婆婆置辦了棺木，讓土為安，我心里很激他。他說，有人想問我一些事，是你吧？”汪楊氏開口問道。

陸繹點頭：“正是在下。”

“你想問什麼，說吧，明日我就要回去了。”

手指拂過梨花椅的扶手，沾染上一層薄薄的塵土，他沉片刻，才問道：“這宅子是胡宗憲讓你們住的，看這桌椅，那時他對你們很好呀。”

汪楊氏的語調沒什麼起伏，平平道：“那時是很好，他把我婆婆從牢里接出來，給請了大夫瞧眼睛，還送了好些人參桂，讓補養子。那時候我就想，是不是圣上決定開放海了？我家相公也可以回家來了？”

“他很多年沒回來了？”

“好些年了，府把他的賞格得到都是，他連上岸都沒法子。在他砍頭前，我上一次見著他都快二十年了。”汪楊氏半仰著頭，目并無焦點，似沉浸在回憶之中，“胡宗憲總哄著我婆婆，說我相公就快回來了，馬上就能一家團圓了，我婆婆歡喜了許久，眼睛不好使還納了好幾雙鞋，讓人給我相公送去，就盼著他回來。”

“你相公有來信麼？”

“有，搬進這宅子后，相公的信也多了。信里也總說要來看我們，還說陪婆婆一塊兒過年。”汪楊氏的手往虛空指去，“婆婆還閹了火、臘，就吊在那里，說是等過年的時候給相公吃。”

“你認得你相公的信？會不會是胡宗憲請別人代筆，故意騙你們？”陸繹問道。

“不會，有些字是我相公的避忌，他不會寫，若是旁人寫信，不懂得這些避忌，一看便知曉了。信是真的，只是我相公也被胡宗憲騙了。”汪楊氏平靜地敘述著，此時已不見悲傷。

“后來，你們為何離開這所宅子？”

“去年中秋剛過，大街小巷都在說我相公被抓了，我原是不信的，胡宗憲也還總送補品來，還讓我們莫聽外間的閑言碎語。直到小峰送了信來，我才知曉胡宗憲翻臉了。小峰擔心胡宗憲會對我們不利，要接我和婆婆上船，婆婆不肯走，他就安排我們住到牛家村去。”

“小峰……”陸繹微一思量，就明白過來，“是海峰吧？”

汪楊氏怔怔地出了好一會兒神，才答道：“小峰，聽說他現下在岑港，胡宗憲大概也要他死……這位公子，我知曉你是家人，你能見到胡宗憲吧？”

“可以。”

“那就好，麻煩你幫我帶句話給他——”汪楊氏頓了頓，然后一字一句重重道，“天道若存，必定有報！”

原本立在堂外的藍道行聽見此話也轉過來，向汪楊氏。

過了半晌，陸繹才輕輕點頭：“好，我一定帶到。”

汪楊氏面上浮起溫和的笑意，起道：“藍道長，我累了，可否回房休息？”

藍道行向陸繹，見陸繹點了點頭，想是已無話可問，便道：“我扶您回房。”

“不用，你幫我送這位公子出去吧。”

汪楊氏巍巍地拐過堂，雖無燈火，但對此間甚是悉，索著往前走著，寂靜的夜里，能聽見的腳步聲漸遠。

月清冷，陸繹緩步行至中庭，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打算怎麼辦？”藍道行問道。

“雖是汪直之妻，但是……”陸繹搖搖頭，“既然想回家去，你就安排人送回徽州。”

藍道行點頭：“此事不難，只是胡宗憲那邊不見得肯放過，今日那兩名殺手，若我沒猜錯的話，就是胡宗憲的手下。”

“他也派人盯著我，大概是擔心我知曉太多。”陸繹心中有疑，“怎得他到現下才想起要殺們？”

“或許海峰將們藏得好，他一直沒找到。我若非在葬崗守了二天一夜，也找不到二人。”

“還是不對……”

陸繹顰眉：按汪楊氏所說，胡宗憲一開始就存心欺騙們，既是如此一抓到汪直就可以殺了二人，胡宗憲非但沒有，反倒還繼續送補品安們。除非是……

“怎得？”藍道行問道。

“汪楊氏所說，雖是事實，但以這些日子的經歷，恐怕話中的偏頗之意自己都未必意識得到。”陸繹道，“的丈夫、兒子都死在胡宗憲手下，現下婆婆也死了，養子正被圍剿，對胡宗憲定是恨之骨，認為他是個卑鄙小人，故而才有要我轉告的那句話。”

“你覺得胡宗憲不是？”

“你莫忘了，他也死了個養子。”陸繹嘆了口氣，“夏正尸首被送來的那日，你若見過胡宗憲，就知曉夏正之死對他的打擊有多大了。”他尚記得吊唁時看見胡宗憲頭死死地抵在棺木，一不，在棺木上的手微微抖著。

“這世道，都在比誰的兒子死得快麼。”藍道行嘆道，“胡宗憲若是汪楊氏口中的小人，至說明他沒有勾結倭寇。可若你所言，他和汪直關系并不一般，這事兒捅到上頭，那就是抄家滅門的大罪。你當心點，我瞧胡宗憲這兩浙總督來之不易，他可不愿挪地方。”

陸繹笑了笑：“你自己也當心。”說罷，他翩然躍上屋頂，足尖幾下輕點，人已行遠。

藍道行獨自在中庭立了好一會兒，才返，經過汪楊氏屋子時，側耳細聽片刻，卻聽不見呼吸聲，心下一沉，推門，看見汪楊氏安然地躺在床上，手中拿著一柄帶的剪子，脖頸涌出的鮮將灰衫染得暗紅。

原來所說的回家，竟是這般……

藍道行佇立著，深閉起眼，長嘆口氣。

夜闌人靜，鼓靠著鼓，鑼靠著鑼，月亮爺靠著沙羅樹，牛郎織靠天河……沈夫人一臉慈地替今夏掖了掖被腳；丐叔一臉嫌棄地踹了腳打呼嚕的楊岳；阿銳面無表地盯著床頂，不知在想什麼，四下寂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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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陸繹仍自窗口躍屋中，剛一落地，便發覺不對，左右兩側各有勁風襲來，饒得他反應甚快，雙足往前去，仰面低腰，兩柄長劍自他眉梢險險掠過。

他未用兵刃，僅憑步伐妙，在兩柄長劍之間避讓躲閃。數招之后，瞅準空隙，手掌上翻，一按一扣，已順勢將一柄長劍奪過。

陸繹旋站穩，也不急著出劍，借著月打量來者。

打斗聲驚左右，門外岑壽急急趕來：“大公子，可是有事？”

“來了兩位客人。”

陸繹說著，手腕輕抖，長劍激而出，劍穿過其中一人的肩膀，釘窗欞，那人慘出聲。

另一人見狀不妙，持劍想逃，岑壽破門而，見狀拔出繡春刀，刀劍相擊，迸出火花，叮叮當當，打得好不熱鬧。

由得岑壽去對付，陸繹也不理會。

門外，岑福趕了來，今夏瘸著也趕了過來……“大公子，您沒事吧？”岑福忙道。

“沒事。”陸繹回頭看見一蹦一蹦的今夏，上前扶了，淡淡嗔道，“你還真湊熱鬧。”

看見陸繹沒傷，今夏就安了心，探頭去看被釘在窗上的人：“他們是誰？”

“你看呢？”陸繹扯下那人的蒙面布，反倒問。

今夏大樂，點了燈，手上前道：“看著雖然面生，不過搜個大概就能知曉了。”

這邊有岑福相助，岑壽很快制服了另一名黑人，用力扯下他的面巾。

“我認得他，他是胡宗憲旁的副。”岑福一眼認出。

陸繹掃了兩人一眼，面上毫未有驚訝之：“你們不是一直趴屋脊上盯我麼？今日怎麼有興致到我房中來？”

兩人沉默不語，互相換了下眼，便猛然用力朝舌咬下去。

幸而岑福岑壽在詔獄多年，早有防范，眼疾手快，一下子出手鉗住他們的部，讓他們彈不得。

“這樣就要尋死？真是兩條漢子，可惜功夫差了些。”今夏嘖嘖惋惜道。

“人家功夫比你強一點呢。”陸繹把摁到椅子上坐下，才轉向黑人道，“兩位對胡總督一片赤膽忠心，在下很是欣賞。你們也不必急著尋死，我有句話請你們帶給胡都督——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說罷，他示意岑福放了兩人。

兩名黑人見陸繹果然放了他們，拾起劍，從窗口躍出去。

“就這樣放了他們？也太便宜他們了！”岑壽忿忿然，“敢來大公子，活得不耐煩了吧，胡宗憲是吃了豹子膽，他就不怕老爺嗎？”

今夏好心解釋給他聽：“人若死在這里，胡宗憲肯定告訴你家老爺，是倭寇干的，說你家大公子壯烈殉國，說不定還給他封個抗倭英杰，恤金肯定不了。”

“你還真看得起我。”

陸繹順手替攏了下頭發，因為是從床上趕過來，今夏頭發都是披散著的。岑壽看著自家大公子這個再自然不過的作，眼睛都直了，岑福只得用手將他的頭別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