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人卻要繼續活著。元賜嫻勉力打起神吩咐下去,派人安頓好鄭濯,保護起鄭泓,然后與元鈺一起策馬而出。
他們得到消息,說南詔老王于三日前細居出境時機抵達皇城,并聯絡了舊部,眼下已在南詔宮發起聲討,預備將孽子反出南詔。
陸時卿埋了那麼久的炮仗,終于在該炸的時候炸了。舉國震驚之下,在南詔王庭屹立了數十年的老王獲得多數支持,而細居手底下的員百口莫辯。畢竟倘使,他們敢說刺殺的事是大周干的,就等于承認細居為謀位而通敵叛國,勢反倒更加厲害。
元賜嫻知道一網打盡的機會來了。細居人在境外,后又沒了南詔作為屏障,想必這個時候,他已再無力貪圖大周。
倆人帶了手下往鄭濯此前來的方向馳出一路,得到信報,確認了拾翠與曹暗的位置。元鈺當即想掉轉馬頭去追,卻被元賜嫻攔了下來:“南詔傳出消息的第一時刻,細居就該料到拾翠是我們設下的圈套,現在必然已經遠離了。”
元鈺一拍腦袋瓜,示意自己犯蠢了。
元賜嫻繼續道:“我四年前在滇南跟他過一次手。當時我帶軍馳援阿爹,隨后他敗逃,我乘勝追擊,但最后到底差了火候,沒能擒到他。而他之所以能夠逃,是因始終亦步亦趨地跟在一個我看不見的位置,便是大軍后方。大膽而投機。”
“你的意思是,他在故伎重施?”
“現在自然沒有。但如果咱們多派人手,假作無頭蒼蠅之態,大張旗鼓搜尋,未必不能將他引到后來。人在走投無路之下,最先想到的,總是自己最稔的招數。”
兄妹倆商議過后,由元鈺做那無頭蒼蠅,而元賜嫻則帶人沒在暗,如此一日一夜過后,翌日正午果真有了細居蹤跡。
所謂在后方,自然不是跟蹤的距離,細居和他的隨從以及一輛巧的馬車出現在元鈺后方十里地,元賜嫻看準了一一側靠山,一側圍水的地勢,陳沾包抄上去。
雙方很快圍著馬車起了手。
細居那邊本是能戰的好手,但陳沾等人方才痛失鄭濯,眼下正是紅了眼,能把他撕碎吃的時候,打殺幾乎是狼奔虎嘯之勢。
元賜嫻帶了幾個人,手持弩箭,蔽于山道邊那座矮山的半山腰上。知道以細居敏銳,必然清楚在何方,而藏的目的也不是打算襲,只是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
在半山腰,即便細居臂力再了得,也不可能將箭上這種位置,所以他除不掉。既然除不掉,就必須時刻提防,避免將空門落向這一側。他束手束腳之下,也就給了陳沾可乘之機。
元賜嫻位居高,眼睛盯著那輛一不的馬車。
細居逃命還帶著馬車,照理說是因里頭藏了能被他當作擋箭牌的韶和或皇后,但他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沒把人拎出來。究竟是時候未到,還是韶和與皇后已經被鄭濯救了,這是個詐局?
以細居狡猾心,后者未必不可能。
注視著車簾,余觀戰,直到看見陳沾這邊占了上風,細居不得不借馬車阻擋對面攻勢,好上馬回頭。
馬車被他一腳踢向河岸,里頭立時響起一聲子驚,與此同時,車簾開,一直沒移開過眼的元賜嫻一下瞅準里頭是細居安排的替,飛快高聲道:“別管!”
剛下意識要去救車的陳沾迅速回神,執刀朝前劈砍而去。然而細居已經翻上馬,揚起的鞭子準準落下,一下馳出一丈。
元賜嫻迅速搭弓,手一揚弩箭破空,下一瞬,“嗤嗤”兩下之聲重疊在了一起,一箭由細居后心前心出,一箭由他前心后心出。
前心那箭是的,后心那箭呢?
細居從馬上轟然摔下。詫異抬首,見山道正前方,一人手持弓弩緩緩朝他走去,然后停在他跟前,張說了句什麼。
是陸時卿。他也從回鶻趕回來了。
元賜嫻一下如鯁在,待回憶他的口形,才發現他說的是:“他過的,你也一次吧。”
一模一樣的后心位置,不知道,他該有多恨,才會選擇背后傷人。
元賜嫻從山上撤下的時候,細居已經沒了氣息,被一行一樣在追捕他的南詔士兵拖走了尸。陳沾雙眼紅,揮著刀要卸尸泄憤,被手下幾個清醒點的同僚攔了下來。
算了吧。
沒用了,算了吧。
元賜嫻遠遠站在山道上,看見陳沾一個大男人坐在地上泣不聲,一拳頭一拳頭往泥地里砸。
陸時卿僵在那里,低頭瞧著他,面上不見一波瀾。
但元賜嫻知道,他越是平靜越是抑,越是面無表,越是心起駭浪。他甚至本沒發現下山。
停在原地,沒立即走近,半晌后,看見陳沾冷靜下來,緩緩起,屈膝在了陸時卿面前,說:“陸侍郎,殿下有樣東西給您。”他說罷從鎧甲里取出一封早已實的信,頷了首鄭重奉上。
陸時卿默了一會兒才手接過,聽他道:“殿下說,您離京前夜曾給他一個匣子,匣子里放了記載有先帝種種臟事的文書,包括一系列罪證。他起始沒明白您的意思,因為這個匣子是廢的,它里頭的東西再確鑿也無用,滔天的證也治不了當今圣人的罪。可他后來想通了,您做了一場造反的戲,扶他上位,這是非常時期的非常手段,這個手段能夠就殿下,卻不能挽救大周。而那個看起來暫無用的匣子,才是大周的命脈。”
“殿下說,他在與您的這場戲里,扮演了一個尊父的孝子,他的一舉一,都代表著對先帝的認同。他得位不正,所以必須靠這份認同,這份父子深服眾,而這一點,卻與您和他一直以來的理想背道而馳。”
“先帝駕崩了,但真相還未大白天下,如果殿下始終把這場戲演下去,大周的后世子孫永遠不會知道,這個國家到底為何積弱至此,永遠不會懂得真正的為君之道。他們只會記得,先帝時期,有個權臣造反,差點害得王朝改姓,所以,他們會繼續走上先帝走過的‘權之路’。而同樣的,朝臣們也會繼續深陷黨爭。如此,哪怕大周僥幸熬過了殿下這一代,也很快會走到亡國的境地。”
“殿下說,您明白這一點,因此將匣子給他,期許他終有一日能夠站穩腳跟,能夠不懼‘得位不正’的罵名,能夠有底氣做一個前無古人的帝王,后無來者的兒子,令先帝罪惡昭然若揭,喚醒麻木不仁的朝臣與天下人。這樣,大周才真正有了希。”
“您那麼相信他,他卻說不能相信自己。他想對得起您,可三年五年,人心易變,坐在那麼高的位子,再燙的也可能慢慢冷卻。多年后再要揭示先帝罪證,就等于親手推翻這些年的自己。當他被累累權勢擁簇,還能有如今這份一往無前的氣,拿起那個匣子嗎?”
“這場戲一旦演了,就可能再也走不出來。所以他想,不能等,大周也等不起了,既然總該由他來,不如現在就做這件事。殿下在出城‘追殺’您的幾日里,親筆寫下這封揭先帝丑事的罪文,給了小人。”
陳沾說到這里,眼眶再次紅了起來,哽咽了下道:“或許殿下本沒思量活著回去,所以什麼都代好了,包括與手底下的朝臣。他的死,便是除去罪文與匣子,搭給大周的第三塊板子,越慘烈越夠力道。而他在文書里提到的,關于您的部分,也夠給您正名,加上朝臣的支持,一定能換您回去輔佐十三殿下。他不想十三殿下長大,卻不得不這樣,希您能晚幾年再養老,陪小殿下走過最難的一段路吧。”
陸時卿聽完,默然良久,拆開了手里的罪文書,卻先從里頭出一張字條來。
字條上沒有署名沒有落款,寥寥兩行字,清秀俊逸卻力紙背,是鄭濯拿左手寫的,他說:求仁得仁,死猶未悔。
元賜嫻走近了低頭一看,鼻頭霎時酸楚起來。
陸時卿把字條在手里,陳沾與眾人退遠,然后跟說:“別自責。”
什麼都沒說,他就知道了。元賜嫻搖搖頭,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表達什麼。
陸時卿嘆口氣,瞧著問:“在你的夢里,我是什麼時候死的?”
不太明白他怎麼突然問這個,猶豫了下說:“十三殿下登基后不久。”
“朝堂中空,十三殿下初初登基,我來不及穩定朝局便故,你以為,那樣的大周能支撐多久?多不過三年,必將亡國。”
元賜嫻皺皺眉,一時沒反應過來他的意思。
他繼續道:“但現在不同了。在你的夢里,阿濯暴斃,卻什麼都沒得到,大周走向盡頭,我們每個人的犧牲都白費了。而如今,”他拿起手中的字條,“他以死換朝廷上下一個清醒,而我也會陪十三殿下中興大周,直到看見曙的一日。”
他手了的鬢發:“所以別自責,因為你的改變,他求仁得仁,大周的明天也會是別的樣子。窈窈,打起神來,我們回去。”
元賜嫻抑了一整日的心好像突然活了過來,拼命點頭:“回去,回京城去。”
七日后六月十一,大周皇十三子登基,于登基大典追封皇六子鄭濯為德王。隨后,本該已被死的前中書侍郎懇請面圣,來時帶了一口沉重的棺槨,不顧滿堂瞠目,稱替為救陛下亡故的德王宣讀一篇罪文。
洋洋灑灑三千文,揭先帝罪證,陳宮變實,話畢,滿堂寂靜,年的皇帝神肅穆,下了登基以來的第二道旨意,擢升陸侍郎為大周中書令,全權代理此案,以告德王在天之靈。
是年,為長清元年。
七年后,長清八年仲夏,一輛印有陸府徽記的馬車悄悄駛出了側門。
馬車里頭傳來子低低的咕噥聲:“不吃這個,想要酸的。”
接著有個男聲響起,疑道:“我怎麼不記得你當年懷元臻元姝時候那麼挑食?”
“剛進你家門,可不得給阿娘留點賢良淑德的好印象?”說完又抱怨別的,“說起來,我這懷著娃呢,做什麼非得大老遠跟你回休養?”
馬車里,陸時卿端著碗小米粥放也不是,勺也不是,嘆口氣:“這不是怕你臨盆這事跟長安犯沖。”
元賜嫻撇撇:“我看你是托我的福,想休個生產假,然后溫水煮青蛙,干脆賴在那兒再也不回京城來了。我告訴你,陛下小小年紀賊著呢,可不會元姝離了他眼皮,你真道這趟真能一家子金蟬殼?”
陸時卿聽完氣得牙,把準備給喝的粥一飲而盡,道:“辭信我都準備好了。”一副說什麼也要一走了之的樣子。
元賜嫻覷覷他,覺得有點困倦,頭一歪倒他懷里,“我睡一會兒,到了我。”
他“嗯”一聲,給靠著,然后默默思忖起功退的對策。
元賜嫻舒舒服服了睡,這一睡,卻聽見久違的潺潺水聲。
因時隔七年,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緩了好久才明白,自己又置在漉橋的石頭里了。
這次橋上靜很大,像是經過了一支數萬人的騎兵隊。踏踏的馬蹄震耳聾,聽見其間兵劃過青石板的刺耳響,帶著一摧毀的力道,還混雜著異族人奇怪的語言和口音。
突然明白過來,異族侵了大周,殺到了長安。
在無數刺耳的吵嚷聲里,橋劇烈地晃,慢慢下了一層細碎的石,最終轟然倒塌。
所在的石頭隨之墜下,“噗通”一聲落了水,藏在石頭里的魂魄緩緩離了水面,一直上到半空。
因此第一次在夢里睜開了眼,卻看見長安城橫尸遍野,流如注,大明宮燃燒著熊熊大火,模樣九歲的鄭泓渾是,被異族人扣押著出來,一腳踹在地上。
元賜嫻驀然驚醒,醒來一剎差點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掀開車簾就往外去。
陸時卿問怎麼了。
回過神來,明白了究竟。夢里的鄭泓是九歲模樣。也就是說,上輩子,在他九歲時,大周就亡國了。
可是現在,鄭泓十三歲了。
馬車剛好經過漉橋,外頭漉河潺潺清明,并非夢里那樣的,遠槐樹上的白槐花散發著馥郁的香氣,百姓們迎著朝,在樹下熱地賣著行貨。
現世安穩,一切都好。
搖搖頭答說沒什麼,眼卻向長安城頂頭那片湛藍的天空。
鄭濯,你看啊,七年了,國泰民安,海晏河清,他們把大周變了你想要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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