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當空,照在天階那一潑淋漓的鮮上,似乎很快就能將它烤干跡,但尸首上森白的骨卻灼得人眼珠子發發涼。紫宸殿前青青緋緋的朝臣,個個都是渾一僵,閉上了。
視線上移,他們見天階之上,紫袍服的人迎了日頭長而立,一手負于后,一手提了袖擺曲在腰間金玉帶前,眸微瞇,眼底幾分詭譎的笑意。
九年宦海沉浮,刀石打磨,他們恍然驚覺,一個文人竟也生生養了雷霆萬鈞,鴻鵠千里之勢,站在那里,居高臨下的一眼,就得人出不了聲氣。
到得此刻,他們對陸時卿的居心,儼然已從懷疑漸肯定。
但肯定了也沒用。早在一個時辰前便有人察覺大明宮的守備空虛得不對勁,幾名武將趕忙去通知京軍三大營示警,然而眼看這信報猶如石沉大海,毫無回音,他們的心也一寸寸涼了下去。
陸時卿是有備而來,不但架空了整個皇宮,連京軍三大營都做了布置。至于因戰事臨時增派到長安的別援軍,調遣他們的兵符在圣人手里。
戰事紛擾,圣人草木皆兵,本沒肯將兵符給誰。現今他被困紫宸殿,生死不明,除非越過金吾衛闖而,否則本無濟于事。可武將們都去支援軍了,個個一去不返,在場多是手無寸鐵的弱氣文,余下幾名皇子皇孫也都是諸如鄭沛這般不堪大任之輩,如何闖得進去。
一片死寂里,陸時卿覷著腳下尸首,清清淡淡道:“日頭大,諸位若想與朱監一樣躺下來歇歇,陸某自當全。”
他這話一說,就是挑明了造反的意思。
底下一名須發生白的老臣當先發聲,食指巍巍地指著他:“陸侍郎,你……你可知自己在做什麼!”
陸時卿彎一笑:“不勞孫侍中提醒,陸某很清楚。”
這個孫侍中是他原先在門下省的頂頭上司,雖未正經拜過,說起來也算他的老師。
孫老聞言一張臉憋得通紅:“圣人再有不當失察之,大周也只能姓鄭,豈容你這般,國危之際趁虛而!大逆不道……大逆不道……枉我這些年將你視作親孫一般!”
他說著踉蹌而上,一把出正前方一名侍衛腰間的刀,劈砍前沖。
四面金吾衛立時拔刀去攔,陸時卿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在手心的一枚石子激而出,正中孫老膝蓋。
本就邁不穩當的人一個膝伏倒在地,而原本他心窩子的一刀也因此落了空。
底下不知的人登時起了一片罵聲。
扶人的扶人,咒罵的咒罵,畏而不敢的那些則在人群最后。
陸時卿置若罔聞,耳朵微一偏側,聽見遙遙傳來馬蹄聲震,直到這響越馳越近,才出兩指頭,并攏了往下一,示意不聽話的都殺干凈。
金吾衛得了令,手中橫刀出鞘,擺了三角陣型沖下天階,然而下一剎,卻聽宮道口傳來震天地的喊殺聲。
殺招在前,眾人愕然回首,見凜凜玄甲之人馳馬趕至,左手一柄長槍飛擲而出,擋開了一名老臣心前的橫刀,沉聲喝道:“退后!”
是鄭濯。還有趕來救援的數千名大周將士。
朝臣們這才驚覺,六殿下方才一直不在天階下。
眾人如蒙大赦,熱淚盈眶之下慌忙撤退,奔至援兵后方躲避。陸時卿再打一個“殺”的手勢,手指下的一瞬,與飛馳在馬上的鄭濯目相撞,一眼過后,彼此平靜錯開。
手起刀落間,兩邊霎時殺在了一起。而鄭濯宛若一把利斧,眨眼突奔至天階下。
陸時卿被金吾衛護持在當中,冷聲道:“弓箭手。”
一名手持重箭的金吾衛應聲上前,箭頭對準鄭濯前心,屈膝拉弦,弓滿月,下一剎,箭破虛空。
躲在后邊觀戰的朝臣們齊齊急聲喊道:“殿下小心——!”
鄭濯聞聲微一偏側,險險避開要害,重箭他右臂而過,帶起一溜白紅。
已有不住嚇的老臣老淚縱橫:“殿下,您快回來!”
平日素不看好鄭濯的朝臣們,在這一箭里徹底歸了心。
鄭濯卻沒有后撤,依舊以左手穩穩著刀往前殺。
他的右手,本就廢了的。
陸時卿淡淡一笑,忽然回退大殿,再出來時,手中多了一柄匕首,與冠帽俱散,半死不活的徽寧帝。
他輕聲道:“殿下再近我一尺,我手中的刀便要近陛下一寸了。”
鄭濯倏爾勒馬,馬蹄高高揚起復又重重落下。
四面眾人大駭:“陛下!”
徽寧帝須發飛散,臉青白,氣得話都說不利索,半晌只吐出幾個胡的字眼,大概是在罵陸時卿。
陸時卿一手揪他后頸,一手攥了匕首,不見懼勢,淡淡道:“殿下,您的人歇一歇吧。”
鄭濯揮停眾將士,沉默半晌,終于開口,言簡意賅道:“條件。”在問他放了徽寧帝的條件。
陸時卿也答得干脆利落:“城外放人。”言下之意,容他全而退,安全離開長安城。
兩邊靜默對峙了一晌,鄭濯注視著徽寧帝懼滿布的眼,良久移開了去,下令:“放陸侍郎平安出城。”
陸時卿拎起徽寧帝,一上馬,在一眾金吾衛的護持下朝宮門口飛馳而出。
鄭濯帶人隨其后,始終與他保持三十丈距離。
一旁將士見狀,一邊策馬一邊道:“殿下,不用箭嗎?”
他的臉沉下來:“倘使有個萬一傷到陛下,這個責你擔?”
將士立時緘默不語。
你追我趕了一路,兩方人馬到得長安城金門外才停。
陸時卿勒馬回,將徽寧帝狠狠一把甩給了對頭,繼而掉轉馬頭往西疾馳,與此同時,被元易直派來接應他的一百騎忽從道口突奔而出,攔住了鄭濯這邊意上前追擊的兵馬。
一名騎兵跟上陸時卿,聽他問:“縣主安全了嗎?”
“陸侍郎放心,按您指示,縣主與陸老夫人及陸小娘子皆已在半個時辰前被護送離城。”
他道個“好”字,一鞭揚下,從始至終都未回頭再看一眼。
那邊被騎兵阻得一分難進的鄭濯卻直直著他漸遠的背脊。
昨晚,鄭濯在中書省衙門與陸時卿對坐了一夜,聽見他說:“阿濯,圣人決心要對元家斬草除了。元家沒有退路了,我也沒有了。”
他聞言點點頭,沉默半晌后道:“那就反吧。一起反吧。”
陸時卿卻搖了搖頭:“陸家和元家沒有退路了,但你還有。”
他問這是什麼意思。
彼時四下寂寂,唯有更點滴作響,陸時卿含笑答:“造反也好,弒君也罷,我能做,但你不能。這些臟泥,濺了我就夠了。我無所謂當臭萬年的佞臣,你卻得是名垂青史的明君。”
他聞言猛然拍案而起,咬著牙喝他:“陸子澍!”
陸時卿抬眼道:“怎麼?嫌日后登基,側無一故人知己太過無趣?可你也得想想我。我替你在朝周旋了這麼些年,一日清凈沒得,如今也是時候過過閑云野鶴的日子了。你想報答我的話,記得登基以后撕了街上捉拿欽犯的布告,給我造個假死就行。要真無聊,我府上還有一副五木,你拿去琢磨著玩玩。”
他冷哼一聲,斥他:“你想得。我若真登基了,頭件事就是銷了你的罪,正了你的名,把你拉回朝里來做中書令。”
陸時卿笑了笑:“做中書令不如釣魚。你不知道,賜嫻不喜歡長安。等諸事塵埃落定,我想帶回居。”說到這里,素來淡漠的人難得出幾分憧憬之,強調道,“想了很久了。”
鄭濯終于噎住,再無話可講,半晌嘆口氣:“我怎麼有你這麼個重的損友。”
“也不損吧,你要是哪天來了,我管你酒。”
“你自己釀的?怕被毒死,還是不來了。”他說完,轉大步流星而去。
陸時卿便在他后搶著道:“那明天可是咱們最后一面了,記得好好演,演得帶勁點。”
那這就是最后一面了。
鄭濯高踞馬上,視線穿過無數兵馬與攢的人頭,落向絕塵而去的陸時卿。
飛濺的泥漬染上了他的袍,而他不管不顧,置之未理。
他那麼干凈的一個人,卻說無所謂千夫所指,臭萬年,只為把熠熠濯濯的明留給自己眼中的,大周未來的明君。
鄭濯啊鄭濯,你要對得起。
耳邊傳來聒噪的聲響,被陸時卿甩下馬的徽寧帝終于在將士的攙扶下到了鄭濯近前,他著手跟兒子低聲道:“六郎,六郎……朕的兵符,就藏在枕心里的匣子……你去取了來,快去取了來,替朕殺了那個賊子,殺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看也沒看一眼兒子胳膊上猙獰淌的傷。
鄭濯漠然注視著他,直到他眼中狐疑之斗轉,方才勾一笑:“兒臣謹遵圣命。”說罷掉轉馬頭,朝大明宮的方向疾馳而去。
臨城門,他勒馬,復又回,往后那個背道的方向重重了一眼,看見道盡頭已無陸時卿的影。
他眨了眨眼,里無聲念出一句:天涯路遠,千萬珍重。
昨晚沒來得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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