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靜靜的躺於王，一雙墨黑的眼眸此時卻已無昔日的犀利明芒，有些黯淡的盯著牀頂上那明黃的龍帳，雲霧中的龍時時現，龍頭昂向九天。

“大王，世子到了。”耳邊響起侍輕輕的聲音。

轉過頭，蘭息已立於牀前，神平靜得莫測高深，臉上掛著那似永不會褪去的雍雅淺笑。

“你們都退下。”王吩咐著。

“是。”所有的侍、宮人全部悄悄退下。

“不知父王召見兒臣所爲何事？”蘭息微微一躬。

“坐下吧。”王擡擡手道。

“多謝父王。”蘭息在牀前的錦凳上落座。

王看著蘭息，靜靜的看著他所有子中最聰明也最可怕的兒子。

“現在你滿意了吧？”終於，王開口。

“滿意？”蘭息似有些疑，擡眸看著王，“不知父王指什麼？”

王扯脣費力的笑笑，臉上的紋已是蒼白，“你用不著跟我裝，即算你可騙得天下人，但卻騙不過我，不要忘了你可是我兒子，知子莫若父！”

蘭息聞言也笑笑，笑得雲淡風清：“父王的兒子太多了，不一定每一個都瞭解得那麼清楚的。”

對於這似有些不敬的話，王卻是平靜對之，看著那雙與自己極爲相似的眼眸，那樣的黑、那樣的深，“你就如此的恨我嗎？你這樣做便能消了恨淡了怨嗎？”

“恨？怨？”蘭息似有些疑又有些好笑的反問著，“父王，兒臣孝順您都來不及，哪來什麼恨、怨的？況且……您也知道，兒臣最會做的事就是讓自己的日子過得舒心愜意，又豈會自尋煩惱！”

王卻只是定定的盯著他，似想他的心一般，良久移開眸，看著帳頂繡著的飛龍，輕輕的、似是嘆息著道：“這些年來，你不就……你不就想爲你母后報仇嗎？”

“爲母后報仇？”蘭息聽著似乎更加奇怪了，黑眸看著父親，含著一極淺的卻可以讓人看得明白的諷意，“母后當年不是爲著救您而在皇極宮被刺客所殺嗎？而且那刺客早就被您‘千刀萬剮’了，那仇早就報了！”

王忽然閉上眼睛，似是回憶著什麼，又似迴避著他不能也不忍目睹之事，片刻後，聲音略有些嘶啞的開口：“本來我以爲你是不知道的，畢竟那時你也才四歲，可是四歲的你卻敢將弟弟從百級臺階上推下，那時我就懷疑著，難道你竟知曉真象？可是你實是聰明至極的孩子，我實在是……捨不得你，想著你還那麼小，日子久了，或也就忘了，況且你四弟被你弄得終殘病，你那恨或也能消了，只是想不到，二十二年了，你卻從來沒有忘箭，原來你一直……”

說至此忽停住了，的閉著雙眸，牀榻邊垂著的手也不由握，蒼白的皮上青筋暴起，“你……當日息風臺上，任穿雨那一聲驚阻風王救我，你……竟是如此恨我？要親見我死於刺客手中？四王兒他們雖有異心，但以你之能，登位後完全可制住他們……息風臺之事本也不會發生，可你……卻借他們這點異心將所有的……你竟是要將所有的親人全部除盡嗎？！”

說至最後聲音已是嘶啞不語，呼吸紛急促，一雙眼睛猛然張開，眸灼灼的似熾日的餘輝，看著眼前這個人，這個他既引以爲傲同樣也讓他時刻防之戒之的兒子，“那些證據，我知你手中有一大堆……我若不置他們，若吩咐你王叔將此事下來，你便要將之公佈於世對嗎？我不手，你便要讓天下人震怒而殺之？！你真的就不肯留一個親人？真的只能唯你獨尊？！”

擡起手，微微張開，卻忽又垂下，落在口，似抓似，“當年……當年八弟說我心毒手狠，但你……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我……至未曾趕盡殺絕，至還留有餘地，可你……你若執意如此，你便是得天下，也不過一個‘孤家寡人’！”

一氣說完這麼多話，王已是氣吁吁，眼眸的盯著蘭息，眸似悲似番似傷似痛。

只是任王言詞如何鋒利，緒如何激烈，蘭息卻只是神淡然的聽著，垂眸看著自己的手，手心的似攥著什麼。

室中悄悄的，唯有王的呼吸聲。

“父王今日兒臣來就是爲著教訓兒臣嗎？”良久後，蘭息淡淡的聲音終於響起，看著王那蒼白疲憊的容，心頭卻是無於衷，對於自己的父親，竟提不起毫的覺，哪怕是一憎恨也好！可惜，竟如陌路之人一般，這算不算世間可悲之事？

“我已時日無多了，這個國很快便會到你手中了，希你到此爲止。”王平息心緒，有疲倦的閉上眼睛，蒼白的臉上無一，“他們畢竟是你脈相系的親人！”

“呵呵……脈相系的親人……呵呵……可我從未覺過我有親人的！”蘭息忽然輕笑出聲，微微擡首，儀態優雅，可黑眸中卻無毫笑意，著千年的冷澈，靜靜的凍著人，“我只知道，自小起有很多想要我命的人，周圍全都是的！全是那些所謂的親人！”

此言一出，王忽然睜開眼，看著蘭息，微微嘆一口氣，卻是無語。

“不過父王你有一點倒是料錯了，我不曾恨過任何人的。”蘭息看著王微微，神間竟有些惋惜，不知是有些惋惜這個錯誤的判定，還是惋惜著自己竟然不會恨任何人，“五歲的時候我就想通了這個問題，父親又如何？兄弟又如何？這世上……沒有人有義務要對你好的，對你壞那倒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人都是自私自利的！所以啊……那些人、那些事，我早就看了，習慣了……”

那語氣是那樣的淡然，淡得沒有一，聲音如平緩的水波，流過無痕，垂首，攤開掌心，出一支被攔腰折斷的翠玉釵的，那翠綠的釵、那細細的釵尖兒上都沾著暗黑的東西，那是……乾涸很久很久了的跡！

“父王應該認識這支釵吧？您也知道，兒臣自小記憶不錯，過目的東西都不會忘，這支玉釵不是母后之，可它卻藏於母后的發中。”蘭息拈起那支玉釵湊近王，似要他看個清楚，又似要他聞那釵上乾涸的腥味，“母后死後，兒臣竟多次夢到，手中總拿著一支染著的翠玉釵，一雙眼睛流著淚的看著兒臣……那樣的痛苦而悲傷……兒臣日夜不得安息。”說著忽擡首盯著王的眼睛，微微勾脣笑笑，笑容薄而涼，瞳眸如冰無溫，“你知道，那做過虧心事的，只要稍稍試探一下便會惶惶的出馬腳了。”

說罷他收回玉釵，看著那尖尖的釵尖兒，指尖輕輕的著釵尖兒上的那褐黑的跡，“這些是母后的吧？母后既不肯安息，爲人子的，當然也要略盡孝心！所以……這國啊，便是有緣又如何？所有的人不但陌生，而且是要取我命的敵人！那我做這些事又什麼不對呢？這所做的、所有的一切不過是我對母后───這世上、我四歲前唯一曾擁有的一縷親───所盡的一點孝道，以及……我要拿到我所想要的東西！”

話依然是淡淡的、優雅的吐出，沒有毫的激也沒有毫的憤恨，擡眸似笑非笑的看著王，“所以父王不要認爲兒臣是爲了什麼仇啊恨啊的，那些在兒臣看來實是可笑！這世上沒有什麼能左右兒臣的，兒臣想做便做，想要便要。”

王靜靜的看著牀前端坐著的兒子，那樣的儀容，那樣的氣度，那樣平靜的神，那樣……無的話語……多像昔日的自己！

“至於父王認爲兒臣做得過分……那這些年來，你那位尊貴的百里王后……你那些聰明孝順的‘王兒’對兒臣所做的算什麼？那些便不過分嗎？那些便不算心狠手毒嗎？”蘭息繼續說道，垂眸看著手中的玉釵，指尖輕輕的彈彈釵尖，卻似彈在王的心口，“父王，這些年，兒臣若稍稍笨一點，便是有百條命也不夠用的！”

擡首看著似是面無表又似無言以對的王，蘭息雍雅笑笑，微微俯湊近，墨玉似的眸子無波無緒的看著王，眸冰涼涼的，“若要說兒臣心狠無，那父王您呢？不提你當年……便是這些年，您何曾不知您那位王后的所作所作爲，可你又何曾干預過？又何曾出過手拉一下兒臣？“

子微微後退，端正的坐回錦凳上，笑容越來越淡，聲音越來越輕，可是神卻依然無恨無憎，指尖不斷的著那釵尖上的跡，似要想去那跡，又似是無限珍惜的輕輕，“這世間無的人何其之多，兒臣……呵呵……也不過其中一員，兒臣不過是要自己好好的、好好的活著罷，何錯之有！”

“本王是沒有資格說教你，但是……”靜默的王終於開口，那雙墨黑的眸子忽涌出一抹溫，似有些憾又似有些無奈的看著兒子，“本王這一生……天下贊曰‘睿智無雙、經天緯地’，但本王總記得昔年登位之時八弟曾說過‘虛僞善、自私冷酷、殘忍狠厲’，雖然這些年來，八弟再也未曾說過這樣的話，但本王知道，本王算不得好人，一生只爲自己活著，得位得權、得名得利，看似極其風榮華，可是……也要到這一刻我才知道我活得有多失敗！息兒，所有的子中你最聰明，但也最像我，我不希你最後也如我一般，活到最後，卻不知自己一生得了些什麼又抓住了些什麼……”

王擡手看著自己的雙手，張開十指，只是一層蒼白的皮包裹著嶙嶙瘦骨，那手是什麼也無力抓住的。

“我一生……擁有很多的人，還有二十多名子，可並不曾放在心上，給了他們高貴的地位，給了他們不盡的榮華，可是卻從未給過真心！沒有真心相待的，又豈能得一份真心？息兒，你難道真要走我的老路嗎？真要如我一般一無所有的走嗎？”王移眸看著蘭息，那眼中竟有著憐，有著疼惜，“息兒，對人做絕便是對已做絕，留一點餘地吧，這或是父王這一生唯一能留給你的───忠告！”

“呵呵……父王啊，你現在纔想起爲人父嗎？”蘭息淺淺的、輕輕的笑著，黑眸平靜的看著父親，看著那雙映著自己的黑眸，終於出手，輕輕一握那瘦得只剩骨頭的手，“您放心，自此以後，您那些聰明的兒子應該也知收斂，那便也可平安到老，您也知道的，兒臣潔的，不喜歡弄髒自己的手。”

“息兒，你真的不恨父王？”王卻執著的問著這一句。

蘭息眉頭微微一挑，這個聖明著稱的父王今日何以至此？慨、懊悔、憂心……因爲蒼老與死亡嗎？輕輕，“兒臣真的從未恨過您，以及這個國的任何人！”

“無便無恨嗎？”王忽笑笑，笑得有些荒涼而寥落，“罷了，罷了，你去吧。”

“兒臣拜別父王。”蘭息起恭恭敬敬的行一個禮，這或是此生唯一的一次了！

“嗯。”王微微點頭，眸微有些依的看著蘭息轉離去。

蘭息走至門忽又停步，回頭看著王，“父王，兒臣不會如你一樣的，您一生也不知到底要什麼，最後也未能抓住什麼，但兒臣知道自己要什麼。”那無波的黑眸一瞬間綻現雪亮的芒，“兒臣要將這萬里江山踏於足下，以及那個伴我百世滄桑，攜手同涉刀山劍海的人！這兩樣兒臣都會抓到手的！”

說完拉開門，一道穿那珠簾。

“你就這麼肯定會伴你百世滄桑，伴你刀山劍海？”後忽然傳來王極輕極淡的聲音，“雙王可以同步嗎？”

擡起的腳步不由一頓，片刻後，轉回頭，面上笑容可掬，“父王，兒臣差點忘了告訴您，您那位百里王后，您若真是疼惜……那便不要讓兒臣再看到，母后……依然時不時來看兒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