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茹姐姐好像很不開心呢？”陶闊把頭輕依在李旭肩膀上，低低地問。熱中的人總是希邊的朋友擁有與自己一樣的幸福，蘇啜部的也不例外。

“可能最近遇到了些麻煩事！”李旭的目穿過喧鬧的人羣，落在娥茹的背影上。從背影上看，娥茹嫺靜，溫婉，令人心痛。但有些事是別人幫不上忙的，即便是再要好的朋友也無能爲力。從出生那一刻起，徐大眼的肩頭就揹負起整個家族，這一點，他本無法逃避。

李旭突然有些慶幸起自己的寒門出來，雖然從小沒有到優越的生活條件，卻也不用承擔太大的責任。對父母來說，自己活得開心幸福就是他們希的全部。拜將、封侯，這些雄偉的夢太遙遠，貧家小戶只是過年時纔會想一想，誰也不會把它們當作必須實現的人生目標。

“大眼爲什麼不肯娶娥茹，明明他們都喜歡對方？”肩頭上，囈語般的問話打斷李旭對中原生活的追憶。

“不是不肯，是，是不能！”李旭猶豫了一下，替好朋友開道。“中原規矩，好人不能娶別人的未婚妻，惡才橫刀奪！”

“那就是說，如果，如果我與別人有過婚約，即使你再喜歡我，我再喜歡你，也只能彼此看著對方的背影嘍！”陶闊用力掐著李旭，“惡狠狠”地問。

對於“小惡人”的突然發難，李旭只能報以苦笑。他自知剛纔的解釋很牽強，但徐大眼的苦衷是不能向別人說的。草原人不會理解中原人對他們的歧視，把徐大眼不能娶娥茹的真正原因說出來，只會給雙方增添尷尬。況且李旭皮糙厚，陶闊那點手勁只能算爲他搔。

“什麼破狗屁規矩！你們中原人就是古怪！”陶闊見懲罰措施無效，悻悻地罵道。

李旭輕輕拍了拍的肩膀，沒有說話。在阿思藍和杜爾兩個好朋友的組織下，前來幫忙搭建氈包的牧人們已經開始宰殺牛羊。按草原上的習俗，新的氈包落後，一場小小的慶典是必須的。前來幫忙搭氈包的人越多，酒宴開得越熱鬧，預示著主人家將來的日子越興旺發達。如今李旭已經不是剛部落一無所有的客人，他名下的牛羊足夠支撐起二十場同樣規模的狂歡。

他不是客人，在很多牧人的眼中，聖狼的侍衛附離早已爲部落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

“中原的規矩真的比草原好麼？”著一堆堆初起的篝火，還有火堆旁那一張張真誠的笑臉，李旭迷地想。草原上的規矩雖然對敵人野蠻，對自己的族人卻不乏溫。而中原規矩呢，在李旭的記憶中，它就像一碗茶，溫馨、可口，但回味中卻總是泛起淡淡的苦。

“教狼吃草，虧你小子想得出！”當李旭將自己的迷告訴銅匠師父後，伴著叮叮噹噹的鐵錘聲，銅匠甩出了這樣一句回答。

“我認爲他們不搶也能活著！”李旭用力揮舞著大錘，汗水一滴滴落在漸漸型的彎刀上。陶闊捨命從湖中撈上來的星星鐵在師父的指揮下，被蘇啜西爾族長派來的奴隸們在火上鍛打了幾日夜，從最初的四十餘斤變了三十斤出頭。在焚燒鍛打都不能減損其分量後，纔算過了第一關。如今整塊刀坯黯然青黑，與常鐵截然不同。（注1）

到了這個地步，銅匠就說什麼不肯讓奴隸們手了。誰的刀誰自己來打，這是他作坊裡的規矩。長期與兵炭火爲伍的銅匠堅信，只有親手打製的刀劍才能沾染主人的靈氣，使用起來才更順手。陶闊送來的星星鐵是一塊百年難覓的上上之材，如果打不出一件絕世品來，他覺得有愧自己多年的經驗。

“不搶不奪，他們能快速壯大麼？不快速壯大，下一次部落衝突中，倒下的就是他們自己！”銅匠揮著小錘，節律分明地打在刀坯的表面。星星鐵煉出的好鋼果然不尋常，從刀坯表面的紋路中，他已經可以預見到，這將是自己半生中最完的一件作品。眼前這個揮汗如雨的小子也正如一塊未經鍛打的星星鐵般資質優良。只是越如此，他需要經歷的人生的磨難可能越多些。因此，多年不關注人間俗務的者也起了才之心，希自己的人生經驗能幫李旭早日擺天地洪爐。

“他們可以向南遷到暖和一點兒的地方，跟中原人學種地，做買賣。修建城牆來保護自己，還可以建學堂，開作坊！”李旭一邊賣力掄錘，一邊大聲反駁。

銅匠師父的話有些道理，如果沒有奴隸們日以繼夜的勞，那塊星星鐵不會在如此短的時間被鍛百鍊鋼。但有道理並不意味著道理正確，從部落中失衡的男人數上來看，就知道戰爭給蘇啜部帶來的不僅僅是財和奴隸。

“狼吃，羊吃草。即使神仙也改不了！”銅匠師父橫了李旭一眼，連連搖頭。小子夠犟，像極了年青時的自己。但銅匠並不認爲自己年青時的堅持都是必須的，換句話說，他並不認可自己的年青時代。世間冷暖，存在必然有其存在的理由。這是天道，並非人力所能扭轉。與其付出努力和心從一個絕走向另一個絕，不如以旁觀者的眼安之、樂之，去追巡飄然天地間的逍遙。

阮籍長醉不醒，所以他活得舒坦自在。嵇康恨分明，所以廣陵散爲絕響。王家、謝家的院子破敗了，劉家、陳家的高樓跟著蓋起來。改換的只是一個姓氏，裡邊的迴廊、柱子與原來一樣。甚至連門口的石，向行人的眼都沒任何分別。（注　2）

“不試試怎麼知道！”李旭手中的鐵錘叮地一聲，在刀坯上砸出一溜火花。銅匠師父是追求出塵飄逸的境界，所以不在乎別人頂撞他。以幾個月學習刀的經驗，李旭知道自己越是頂撞對方，問道的收穫反而越大。

銅匠師父不僅僅通武，鍛造，兵略，人生經驗甚至聖人典籍，幾乎所有李旭修習過的，銅匠師父都達道了令人仰的地步。相的小半年來，李旭覺得自己就像一頭極了的羊羔，拼命吮吸著對方的給養。而銅匠師父就像草原上的月牙湖，你永遠看不清它的底部在哪。

“試試？”銅匠瞪大了眼睛，看怪一般看著李旭。突然，他哈哈大笑起來，停下小錘，扯過一袋子酒狂灌了幾口，接著，把小半袋酒水全部倒到了火上。

水汽嗤地一樣騰了起來，接著，藍的火苗在爐子中涌。銅匠不再說話，用鐵夾子夾起刀坯，探到藍焰中。被酒水激起的火苗迅速遍整個刀，暗黑的刀坯在煙與霧中漸漸模糊，又漸漸明亮。突然，彎刀發出一聲嘶鳴，通閃起耀眼的紅，有無數條細小的火焰，在未形的刀刃跳，流淌。

“你小子有種，比我有種！”銅匠反覆在火焰中翻著刀，像是評人，又像是評刀。

眼下這個對世務懵懵懂懂的小子還不知道他的到來已經在草原上掀起一旋風。奚族、霫族、室韋、契丹，周圍數個民族都已經被這旋風捲了進來。至於這旋風將來會演化怎樣大的風暴，以自己的雙眼，已經完全不可預知。

也許命運真的假手此人做什麼大事吧。銅匠再次打量了一遍茫然不解的李旭，微笑著想。如果是這樣，自己再勉強李旭做什麼就有違追尋多年的天道了。他微笑著，把更多的烈酒潑進熔爐。

“你小子有種，比我有種。先去吃塊牛，緩緩神。下午咱們爺倆給它定型，開刃。你將來的路未必在草原上，有把好刀防，活得會更容易些！”

“謝謝師父！”李旭從腳下拎起一個酒袋子，與銅匠手中的酒袋子了。銅匠師父沒有解決自己心中的困，他也不再追問。有些事需要自己去領悟，經歷了半年多人生冷暖的年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

西爾族長已經準許自己收留張季和王可，在他們的幫助下，貨棧已經備齊了貨，在商販們散去後便可開張。有了固定的貨棧，部落中零散的資就可以流起來。有一個固定的收貨方，行商們也會往來蘇啜部更頻繁。

李旭不僅僅想經營皮貨和綢，書籍和紙筆的供貨已經被他託付給了徐傢伙計。他真誠地相信，隨著讀書、識字，中原人的善良與草原人的熱誠會慢慢相融，部落中的腥味道會慢慢被沖淡。自己雖然不能再讀書、應科，卻能在草原上推廣聖人教化，未必不符合聖人的教誨。

想到這，年的目炙烈如火。

“懷著善意害人，往往比惡意更可怕！”銅匠師父敲了敲砧板，將李旭從睡夢中喚醒。

“害人？”年人明亮的目如星斗，閃爍著激與困。

注1：古人鍛鋼技見《夢溪筆談》，“但取鐵鍛之百餘火，每鍛稱之，一鍛一輕，至累鍛而斤兩不減，則純鋼也，雖百鍊不輕矣。此乃鐵之純者，其清明，磨寶之，則黯然青且黑，與常鐵迥異。”

注2：阮籍、嵇康，是晉朝竹林七賢中最有名的兩個，後代者的楷模。王、謝兩家是有名的族，南北朝時由盛轉衰。劉、陳兩家是南朝皇族，後崛起的貴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