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匠的家很好找，整個部落中，別人家裡無論人住還是爲懷孕的牲口擋風，用的全是氈包，唯有他家的作坊是用石塊搭建的。李旭和陶闊思向著有煙火冒起的石頭小屋子走了一陣，很快就來到了銅匠的家門口。

銅匠的妻子西林帶著幾個孩子去照看牲口了，所以幾個氈包中都沒有人。陶闊思也不怕生，拉著李旭直接鑽進了石頭作坊。一進門，二人的眼淚立刻被裡面的味道薰了出來。牧人們習慣用馬尿來給鐵淬火，這幾天正是銅匠忙的時候，所以作坊裡邊的味道也非常地“友好”。

作坊裡邊已經等了幾個客人，見到李旭和陶闊思，衆牧民紛紛上前打招呼。連日來，李旭被聖狼賜予力量，用牙齒咬死了一個敵軍勇士，嚇走了六個斥候的故事早已經在部落中傳開。爲了鼓舞牧人們的士氣，額託長老還特地授意阿思藍，把李旭當日咬死人的兇悍形誇大的三分。大夥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虛，到了現在，從二十一個敵方斥候夾擊下平安的功勞不再是因爲徐大眼調度得當，阿思藍和杜爾等人作戰勇敢，而是在不知不覺間悄悄地歸到了李旭的頭上。

在上一次戰鬥中部落收穫頗封，幾乎每個隨軍出戰的勇士都分到了一把或數把繳獲來彎刀。草原上能做兵刃的鐵很值錢，一把好的彎刀價格能抵一頭小馬駒。牧人得了敵人的兵，就紛紛趕到銅匠這裡據自己的習慣改造。或增加減武的重量，或者在刀刀柄上打製花紋，反正不經銅匠之手雕琢一番，繳獲來的兵即使再銳利，大夥使著也不放心。

“勁兒再打些，早晨沒吃東西麼?”專注於手藝的銅匠本沒看見聖狼侍衛和族長之的到來，衝著正在掄大錘的牧人低聲呵斥。手上的小鐵錘卻毫不停頓，叮叮噹噹地把放在砧板上的彎刀砸出一溜火星。

發了紅的刀坯在大錘和小錘的替作用下慢慢變形，弧度開始變大，刀側面凸起的棱角也更鮮明。幾條車轍印記般的黑線從發紅的刀上漸漸了出來，隨著打擊的力度慢慢向四下擴散。黯淡、聚攏，聚攏，黯淡，慢慢變了一朵朵浮雲，跳躍在紅的火焰上。

“好了！”銅匠低喝了一聲，用鐵鉗加起彎刀，放在火上烤了片刻，然後將通紅的刀直接浸在了馬尿裡。

“呲！”刺鼻子的臊臭味道隨著煙霧升起，衆人被薰得直掉淚，卻誰都不願意出門暫避。一雙雙迷醉的目隨著銅匠的作慢慢下移，直勾勾地落在剛剛從馬尿裡夾出來的彎刀上。淬過火的彎刀黑中藍，澤詭異。曾經跳躍在紅刀上的浮雲則變了銀灰，一團團凝聚於刀鋒和刀背之間，隨著彎刀的移，彷彿還在慢慢地漂流。

“拿去開刃！”銅匠的聲音裡帶著幾分得意。正在握著大錘柄端氣的彎刀主人立刻發出一聲歡呼，從鐵鉗子上雙手捧起彎刀，儘管被刀的餘溫燙得呲牙咧，卻不肯再放手，大著衝進了外邊的雪地裡。

“前，前輩！”李旭湊上前，吞吞吐吐地道。該如何稱謂眼前這個奇人，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一上來就喊師父，未免過於唐突。像對待部族其他人那樣直呼其名，又不符合中原人的禮節。

“幫我掄大錘！”銅匠頭也不擡地命令。這是他作坊裡的規矩，無論誰來請他打製東西，大到刀劍斧頭，小到人用的銅鏡子，都必須替他掄幾個時辰大錘。用銅匠的話解釋說，自己不手的東西不知道珍惜，只有味了匠人的心，才能珍惜自己手中的品，在使用的時候人和也心有靈犀。

李旭不知道銅匠的這個怪僻規矩，他在家中幹慣了家務，長輩的要求就是命令。此刻聽銅匠吩咐自己掄錘，本能地把錘柄拎在了手裡。

銅匠從火焰中拎出一塊燒得紅中亮的頑鐵，用手中小錘輕輕砸了一下，“叮！”

“鐺！”李旭掄起大錘，準確地將錘頭落於小錘離開。被重力打擊的頑鐵火星四濺，嘶鳴著向前展出一線距離。

“手勁不錯！”銅匠用突厥語誇讚，小錘繼續下落，李旭隨著他的作節律，把大錘掄得呼呼生風。

陶闊本來出言干預，告知銅匠自己和李旭是奉了晴姨的命令前來學藝的。話到了邊，見李旭那幅認認真真的樣子，又改變了主意，饒有興趣地找了個皮墊子坐了下，雙手託著腮看李旭替銅匠掄錘。

銅匠當年孤一人走遍草原，直到遇上西林阿姨才停住了流浪的腳步。這是整個蘇啜部都知道的傳奇，雖然大夥從沒看到過銅匠與人手打架，但能孤一個橫穿草原的人，他的本領想必不會太差。否則，路上的狼羣、馬賊還有暴風雪，早就把他的骨頭渣子送進了禿鷲的肚子裡。

火的照耀下，李旭略帶銅的面孔顯得分外堅毅。那虯結的肩膀，那山孿一樣起伏的口，每一個位置都讓陶闊到賞心悅目。蘇啜部的年也很強健，高和塊頭不亞於李旭者大有人在。按部族規矩，子十三歲即可選擇男人的帳篷。他們從上個夏天起已經開始向陶闊贈送禮，圍著的戰馬唱歌、吹口哨。但在眼中，他們誰的臉上也沒附離所散發出來的那種醉人澤，堅毅、炙烈、有時還帶著幾分迷茫。

“叮！”銅匠把小錘扔到一邊，用鐵鉗子夾起第二件半品扔進了火裡。連續半個時辰，他沒有讓眼前的年停上一次手。而這個年人居然撐了下來，雖然息聲逐漸沉重，卻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降低起錘的高度。

“你以前打過鐵？”銅匠眼睛盯著火焰裡的刀，不聲地問道。

“沒！”李旭只回答了一個字。筋骨的勞累讓他的心稍微舒暢了一些，後的重變得略爲輕鬆，神識的敏銳程度也跟著大大降低。本沒注意到銅匠問話時說得是漢語，本能地用同一種語言回答。

作坊裡的霫族牧人誰也聽不懂兩個所說的漢語，他們也不在意銅匠和附離說自己民族的語言。二人一個在部落里居住了十八年，另一個剛剛爲部落立下大功，無論他們有什麼怪異舉止，都被視作是正常的事。況且二人都來自中原，每個牧人都能理解這種遇到自己家鄉人的親切覺。

在一旁看李旭打鐵的陶闊卻聽得心花怒放。銅匠跟附離說中原話，意味著二人的關係已經被拉近。照這樣發展下去，一會兒附離提出拜師學藝，銅匠也不能抱怨附離搶他“鉢”了。

‘中原人多，所以手藝被人學會了，就不值錢了。傳授給了你技藝，就等於把自己的服和飯碗都讓給了你。’李旭眼當日對“鉢傳人”的胡解釋，深刻地印在了心裡。

“煉過武？”銅匠第二次將刀坯扔進火中時，再度用漢語問道。

“沒，正經煉過。跟，跟著莊子裡的護院學過幾招！”李旭拄著錘柄，氣吁吁地回答。他雖然幹慣了活，耐力和臂力都很驚人，到此時得也有些不過氣來了。

俗話說“忙暈的小錘，累死的大錘”。打鐵這行當最消耗力，做師傅的掄小錘，講究的是經驗和眼力。做徒弟的掄大錘，憑的完全是臂力和耐力。如果鐵匠作坊裡的師傅只帶一個徒弟，則這名徒弟要麼是膂力超羣，要麼是欠了師傅的債不得不以力相還。否則，誰也不會傻到自己一個人伺候師父。

“再打一這把刀就可以完工，你還能堅持麼？”銅匠翻著火中的刀坯，用突厥語低聲問道。

作坊中的幾個霫人都坐不住了，紛紛擁上前要求替代李旭。大夥之所以幾個人相約著來銅匠這裡打製兵，就是因爲知道單憑一個人力量無法讓一把彎刀當日完工。幾個人流幹，互相幫助，反而都有歇息的機會，彎刀的製造速度也會跟著加快。

“我，我再打完這一吧！一個人從頭幹到尾，力用得均勻，刀的韌也好！”李旭了把額頭上的汗，息著說道。這是他在村子中聽人說過的經驗。經同一個人手打製出來的刀，和經幾把大錘流打製出來的刀質量不可同日而語。每個人的力量都不一樣，會導致刀在型過程中力不均勻，從而影響品的使用壽命。

幾個牧人拗不過他，帶著敬佩的目退了下去。李旭掄起大錘，跟隨銅匠用小錘敲出的節奏繼續擊打砧板上的刀坯。看著一個彎刀在自己的鐵錘下慢慢型，他漸漸忘記了那場腥的殺戮，忘記了同伴在自己面前掙扎、死亡，把全部神集中於創造的快樂之中。

“嗤！”馬尿的濃煙再度竄起，李旭已經聞不到那刺鼻的臊臭味。渾上下溼得如剛纔水中爬出來般，從頭到腳卻覺得酣暢淋漓。

“好了，拿去開刃！”銅匠藉著從窗**進來日，得意洋洋地說道。這是他一個月來的最佳作品，弧度，重量均勻，配上刀柄後，足夠換一匹四歲口的戰馬。

“謝謝毗伽師父！謝謝附離”彎刀的主人抱著自己的寶貝，跳躍著跑進了雪地中。銅匠笑了笑，從火堆中夾起另一塊鐵。

“你要累死他啊”陶闊跳起來，大聲抗議。

銅匠把目轉向，臉上立刻浮現了充滿的笑容。“他對你很重要麼？除了一把子力氣外，我沒看到任何好！”

“毗伽師父！”登時漲紅了臉，接連跺了幾次腳，恨恨地說道：“我去告訴西林阿姨！你爲老不尊！”

難得又用對了一次語，銅匠笑著搖頭。目轉向已經握起錘柄在手的李旭，和藹地命令道：“回去吧，明天早上到這裡來找我。一旦累壞了你，我以後恐怕沒有安寧日子可過！”

“嗯！”李旭答應一聲，搖晃著出門。陶闊顧不得再找銅匠麻煩，上前幾步，用力撐住他半條胳膊。

著年青人離開的方向，銅匠拎起邊的酒袋狂灌了一大口。手裡的小錘叮叮噹噹，彷彿奏響了一串歡歌。

那是草原上春天時的長調，男牧人相對而唱。其韻律，像極了千年之外的一曲古風。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注　1）

注1：摽有梅，出自《詩經.召南》。通過樹上的梅子越來越，形容子青春越來越短，請有心男子採摘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