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薊縣向北,道漸漸變得破舊起來。路邊的行人越來越,兩邊的草叢裡,不住有五六的山和驚惶失措的野兔跑出來,每當這時,商隊裡就有人拎著弓箭嘻嘻哈哈地追上去。只是大夥的藝實在不佳,追過半個山頭,野兔和山早跑沒了蹤影,只好空著手,悻悻地趕回隊伍中來。
在雲縣紮營的時候,孫九和張三、杜疤瘌等人又起了爭執。嚷嚷聲持續了小半夜,直到丑時才平息下去。第二天時,隊伍裡就多了四個滿臉橫的彪形大漢。
然後商隊副頭目張三哥就向大夥宣佈說,這四個人是爲商隊僱傭的刀客,負責護送大夥到武列水源頭的奚人部落。而大夥需要付出的代價則是,每個人二十個錢,好、白錢不限。話音剛落,立刻有人跳了起來,說刀客僱得太貴,春天走這條道時,同樣是五、六十人的隊伍,每人只要付十六個錢就能僱到能雙手使刀的絕頂好手。
“你們說的那個雙刀劉和他的兄弟們折在黑石嶺了,這個月初發生的事兒。僱他的六十多個商販被人抓了二十多人,每人割了一隻耳朵當作信讓同伴帶回去向他們的家人籌贖金!”一向吝嗇的杜疤瘌突然轉了子,抖著臉上的疤瘌威脅道。
大夥聞聽此言,脖子後都發了炸,只好忍痛掏出二十個銅錢,付給張三哥統一保管。道上的規矩,啓程時說價,到地兒時付款。如果路上遇到截匪,因此讓商隊蒙了損失,所有損失都要從刀客的報酬里扣除。如果商隊沒遭損失,哪怕是刀客全部戰死了,商隊的頭目也得一文不地把銅錢送到刀客們的家人手裡,哪怕是這名刀客的家人住在萬里之外。
過了燕樂,道就徹底消失了。腳下的道路變了一條商販們用腳踩出的小徑,羊腸子般細,連兩騎並行都容不下。周圍的山也越發陡峭起來,巨巖壘壘,幾乎就在路邊上。而路的另一側則經常變不可見底的幽谷,綠的,黃的,紅的,金的,各樹葉把人們的視線遮擋住,讓你無法探究下面究竟藏著什麼,只能聽見淙淙的水聲和山風吹過樹枝時發出的嗚咽。
山,一座挨著一座,沒完沒了。人和牲畜都慢慢開始麻木,分不清自己是在上坡還是下坡。說是下坡吧,連青花騾子這種強壯的大牲口都得直了脖頸,一小步一小步向前捱。說是上坡吧,周圍的高聳的山巒卻告訴你,你的位置在一點點向下降。
人們都張起來,不再說話,甚至蠢笨的沙(注1)咯咯著從腳邊晃著碩屁跑過,也再沒人再有心思去追。孫九、張三、王麻子等老江湖都瞪起了眼睛,糙的大手片刻也不肯離開刀柄。而那四個賣命吃飯的刀客,則分了兩撥,三個人走在商隊最前,一個骨架最大的人,扛著把門板寬的大刀綴在商隊末尾。
整個隊伍中,唯獨徐大眼和李旭鎮定自若。二人都未曾出過塞,不知道路上到底有多兇險。只是覺得又刺激,又興。平生走過的所有路,唯獨以此最爲彩。興之餘,李旭還注意到了山上的樹木與家鄉的不同。家鄉的樹,大多生著寬闊的葉子,到了秋天這個時候,就會一點點變黃,然後飛雪般飄落下來。而山中的樹,卻是以細細的針葉松樹居多,其次便是柏樹,只有在山腳下或谷地裡才能見到楊、柳、棗和野杏子樹,越向山坡的高,越是松樹的天下。所以山的一直在發生著變化,底下的發黃,半山腰發紅,再向上開始發綠,發黑,待黑濃到無可再濃時,則突然變淺,了灰藍。那是巖石固有的,高到此,已經沒有了樹,只有巨大的石塊,佇立在風中,閱盡古今滄桑。
“看,長城!”徐大眼突然從後邊喊了一嗓子,嚇得李旭差點沒栽下馬背去。側轉頭,順著對方的手指遠眺,只見一條土黃,綿延萬里的巨龍,橫亙在左側的山嶺上。山,綿延不絕,巨龍,也綿延不斷,九萬里長風將巨龍的軀吹得曲曲折折,龍的頭顱依舊高傲地揚著,揚在純淨的藍天之下,羣山之顛。
“那是蒙將軍率部衆修築的長城,東臨大海,西祁連,一萬多裡。從秦漢到現在,已經佇立了一千多年!”徐大眼指點著萬里長城,低聲讚歎道。在這歷史上最壯麗的工程面前,他收起了自己的驕傲,沒再說自己可以做得更好的豪言壯語。話語裡流出的,全是發自心的欽佩。
“可他的廟早就斷了香火!”李旭慨道。步校尉、羅將軍、衛王、長城修築者,這一路上,他見到、聽到了太多的英雄事蹟。每一個,都比書上記述得生。但英雄們的境遇好像都不太妙。羅將軍一面替朝廷戍邊,一面還要防著朝廷部的彈劾。衛王殿下在橫掃突厥諸部之後的第二年暴卒,據說是殺人太多遇到了鬼。可據徐大眼介紹,衛王是先皇養長大,最疼的異母兄弟。先皇在世時,曾經有把帝位傳給兄弟之意。而那位修長城的蒙大將軍的遭遇似乎更慘,史書上用四個字記載他的人生結局,死,族滅。
“有這樣萬里長城,他哪裡還用得著人間香火?”徐大眼著遠的敵樓,滿臉崇拜。如果什麼可以不世功業的話,眼前的長城算其中之一吧。千餘年,草原上部落換了無數個,每一支部落南下前,首先都要面對這道人工屏障。
“後邊的人抓,從鮑丘水旁穿越長城,咱們就算出塞了!”孫九的喊聲遙遙地從前面傳來,打斷了兄弟二人的議論。
商販們陸續答應著,如一條長蛇般,緩緩加快了移速度。這樣險惡的山路,能早結束一刻就便宜一刻。很多地方險要異常,如果有土匪突然探出頭來,大夥只有乖乖舉手投降的份兒。
現實永遠與人們的欺騙相左,孫九所說的出口就在燕樂的東北方。一千年滄海桑田,鮑丘水不知道何時變了流向,從北折向南,把長城某個不知名的關口衝做了兩段。大隋立國後,沒時間去重新修建要塞,也沒在這裡駐軍。所以,這段城豁口就變了商隊們逃避孝敬府錢的理想選擇。
實際上,這裡距離燕樂的直線距離沒多遠。出了這道豁口,就真正離開的大隋。出了這道豁口,也等於真正進了燕山。
燕山萬里。
山更高,路更窄,更陡。人不得不從牲口背上跳下來,拉著繮繩在前面用力拽。遇到突然出現的陡坡,牲口便了主人,需要人用肩膀頂著它的屁向前挪。
只一天,李旭腳上離家時剛剛換上的厚底鞋便被磨了。腳指頭帶著泡,從鞋前端探了出來。腳後跟也開了口,每邁出一步,腳前腳後就同時傳來鑽心的痛。肩膀上的繭子也不知起了多層,頂著牲口屁的時候,完全失去了知覺。大,口,粘粘的全是汗,與風中的塵土膠合起來,糊在皮上,偶爾一,便散發出可以令蒼蠅暈倒的酸臭味。
徐大眼的境況看起來比他略好,價格不菲的長袍早已被樹枝掛了袈裟,而穿的緻短褐也被掛得四是口子,風一吹,便出裡邊白皙,但骯髒的皮。一雙爬山專用快靴,也與李旭腳上的鞋子做了難兄難弟,前面見“蒜瓣”,後邊見茄蛋。
李旭知道此時的自己已經和王麻子等人沒了分別,一樣髒,一樣憔悴。想想這樣的生活還要伴隨自己很長時間,渾上下就不寒而慄。想想父親這麼多年來過得全是這樣的日子,卻從來沒在自己和母親面前過一聲苦,心深就更會到了什麼父如山。
“我一定要賺到錢!”李旭用力推著坐騎的屁,暗自發誓。這樣的日子一定要早日結束,爲了自己的將來,也爲了父母。
“天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智,勞其形,其,行弗其所爲,增益其所不能!”坐騎前,徐大眼嘟囔著把繮繩掛在自己的肩膀上,拼命前拉。累這樣,他卻一點也不後悔自己的選擇。離家前,父親本來告訴他,徐家可以利用買通府的辦法讓他逃避兵役,甚至可以買來流民,冒充他去從軍。但是,他拒絕了。或者說,他更想抓住這個機會到外邊看看。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只有看到了,才能把學到的東西與外邊的世界連接起來。
這樣,纔有機會振興整個家族。並且在浩瀚歷史中留下自己的名字,如衛王楊爽,如大將軍蒙恬,如虎賁中郎將羅藝。
年人緩緩向前,向前,雙腳邁過萬里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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