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燕臨。
玄黑的勁裝,讓他看上去拔極了。
隻是聽見腳步聲,轉過來時,一雙眼裡浸滿的卻是沉寂的死灰,還帶著一種尖銳的嘲諷。
一柄鑲嵌著寶石的緻匕首,被他從袖中扔出,落在案上。
燕臨問他“是你讓人給了刀?”
謝危沒有否認“所以?”
那一瞬間,燕臨幾乎騰起了熾烈的殺心,腰間劍峭拔而出,便架在了他的脖頸上!
他簡直不敢想象這個人做了什麼!
坤寧宮裡,從來不敢留什麼鋒銳之,便連金簪他都人把尖端磨鈍。
可這個人卻送了一柄匕首進去!
劍鋒挨著他脖頸,已出了。
燕臨咬著牙關質問“你怎麼敢,你怎麼敢做出這樣的事來!活著於這天下又有什麼妨礙?沒有害過你,你有什麼資格去死!”
謝危道“你怎知,我給刀,是要自戕?”
燕臨怔住。
謝危一雙平靜地眼眸,注視著他,分明和緩無波,卻讓人覺出了一種幽微裡蘊蓄的瘋狂,甚至讓人渾發寒“既是刀,便人人都可殺。”
他覺得他瘋了。
謝危笑了起來“隻可惜,是個懦夫,不敢殺你,隻敢將刀對準自己!這般的人,便是死了一千一萬,又有何足惜!”
這是他的兄長。
也是他認識了將近十年,共事了五年的先生!
他遞刀給薑雪寧,原來想殺他!
這一刻,燕臨隻覺出了一種莫大的荒謬,幾乎想要將他一劍斬殺在此!
然而燕牧臨終囑托,到底浮現。
劍鋒一轉,最終從他側劃過,劈落在那書案上,分作兩半“你我從此,有如此案。是我從來不曾看清你,你是個喪心病狂的瘋子!”
燕臨走了。
謝危似乎並無所謂。
10)天下
那個小乞丐被刀琴劍書帶下去,洗漱乾凈,頭上的傷口也包紮了,換上合簇新的,反倒有些忐忑侷促起來。
一雙眼看人也帶著濃濃的警惕。
彷彿他隨時可以拋棄這一切,去逃命。
謝危問他“你想當皇帝嗎?”
那孩子大概已經知道了他份,有些畏懼,然而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直白利落,竟無半點遮掩地回答“想!”
謝危突地笑了起來。
他牽了他,往高高的城樓上走。
那孩子問“我要起個名字嗎?”
謝危說“以後你可以給自己起。”
那孩子道“想什麼便什麼嗎?”
謝危說“想什麼,便什麼。”
暮昏沉,衰草未綠,城外的荒原一直延到天邊。
謝危立到了高。
那孩子拽著他的角,站在他邊,也朝著下方。
謝危問“你看到了什麼?”
那孩子道“禿禿的地。”
謝危道“是天下。”
他於是高興起來“我當了皇帝,那天下就是我的!”
謝危卻搖頭“不,它不是你的。”
那孩子困。
謝危便抬了手,向下麵一指“你看這江山,綿延萬裡不到頭,可天下沒有誰是它真正的主人。你貴為九五之尊,也隻能使天下萬萬人匍匐在你腳下,卻不能使這天地為你改一分。甚至那跪伏在你腳下的萬萬人,也從來不比你低賤。你是乞丐,能當皇帝。他日你若配不上,這萬萬人當中,總會有人站起來,拚著一死也要將你從龍椅上拽下,為癡愚的世人,講一個他們或恐一輩子也不會明白的道理。”
那道理究竟是什麼呢?
許多年以後,已經了一代賢君的皇帝,還總時不時從噩夢中驚醒,回想起那個謎一樣的人,留下的謎一樣的話。
可他此刻,卻忘了追問。
隻是在回去的時候,他高興極了“那將來我有喜歡的人,可以封做皇後,還有喜歡的,也都可以封作妃子。”
謝危沉寂不言。
他便迷地看他“先生沒有喜歡的人嗎?”
謝危結湧了一下,彷彿抑了什麼,最終卻還是什麼也沒有說。
後來的賢君偶爾也會回想起這一幕來,卻仍覺在迷霧中一般那樣的神,真的沒有喜歡的人嗎?那或許,總是有過某一個極為特殊的人,曾為他劃下一道深痕。
11)雪盡
最後的那幾天,謝危並不住在宮裡,也不住在謝府。他住在白塔寺。
住持方丈則在附近的山中修行。
春來的前一日,謝危上山去看。
山中春來晚,越往高越冷,茅屋前竟然飄了雪。
忘塵方丈在沏茶。
他坐下來喝了幾盞,看庭前的雪,將屋簷下一隻小小的水罐蓋滿。
忘塵方丈說“世間事,有時看不破倒好,人在世間,活一條命,許多人庸庸碌碌便也過了。”
謝危卻說“那有什麼意思?”
忘塵方丈輕輕一嘆,宣了聲佛號“你這又是何苦?”
謝危枯坐良久,一搭眼簾,道“倦了。”
接下來誰也沒有說話。
喝完這盞茶,他告了辭。
臨走時,又瞧見屋簷下那罐雪,於是向忘塵方丈要了,帶下山去。
忘塵方丈說“雪下山就會化的。”
謝危沒有回答。
到得山下,他將那罐子置在音亭那張香案,裡麵的雪已經開始融化。
儒釋道三家的經卷,都被他堆在亭下。
一把火點上,燒了個乾凈。
欠了命,得要還。
謝危盤膝坐在香案前,看那罐雪慢慢化,也等著那些經卷漸漸燒盡,不乾凈跡的金步搖擱在正中,邊上是一方乾凈的絹帕。
他垂眸解下了腕間刀。
薄薄的刀刃折了一縷明亮的天,映他眼底,卻未驚起周遭半寸塵埃。
午後負責為碑林燃香的小沙彌進來,三百義塚的碑林裡,那一塊為人劃了名姓的石碑後,不知何時竟挖開一座新坑。
到得音亭前,隻見許多從上方順著臺階,蜿蜒下來。
雪白的道袍紅了半片。
香案上一柄薄刃短刀,用過後,被得乾乾凈凈,與那金步搖並排放在一起。
罐中無雪,隻餘一半清水。
這個曾如影一般籠罩在新王朝上空的男人,就在這樣一個春將至、雪已盡的午後,離奇而平靜地去了,沒有為世間留下隻言片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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