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下雨, 朔風吹拂。
街道上的行人本也不多, 這時更加冷清下來。
京中各坊市都人問津, 店鋪的老闆夥計們徒然著那天空興嘆。
隻是沒過多久,那靜寂的街道盡頭竟傳來了噠噠的馬蹄聲, 沉重地連一片,更有呼喝之聲夾雜其中, 不片刻便有一名披盔甲的、須發灰白的將軍高高騎坐在馬上,率著一乾騎兵自街道上迅疾地奔過,隻往京城城門軍駐紮之地而去。
人人看了個心驚膽寒。
待這肅殺的一隊人從這條街上離開之後, 店鋪中的老闆夥計們纔敢嘆出頭來, 卻個個害怕得“這又是出了什麼事啊?”
朔風越, 天際彤雲佈。
掉下來的雨很快便變了雪, 今冬的第一場雪, 終是下下來了。
有時候薑雪寧想想, 上天終究還是留了幾分垂憐給的。
至又讓遇到張遮。
從水榭旁邊繞過來, 很快就到了前廳。不大的細雪自天際紛紛揚揚地灑落,見著隻覺有些嘆惋張遮最的是雨,如今變作雪, 他該不很高興吧?
前廳裡賓客已然滿座。
本也想直接席。
不過走到前方遊廊拐角下的時候竟看見了薑伯遊,他似乎正在同朝中的同僚說話。
今日燕臨冠禮,朝中也有一些員冒險來了。
薑伯遊自然是其中之一。
他穿著一石青百福紋圓領袍, 同另一人站在院中栽種著的那棵勁鬆下麵, 眉頭鎖,聽著那人說話, 不由得直搖頭“得罪了別家還好說,得罪了這位蕭二公子卻是有些難辦,這鄭家人也真是可憐。”
那人嘆息“誰說不是呢,西市口這邊都知道鄭家人,聽說還有個兒子送去了宮裡當差,雖不算什麼豪門世家,可小老百姓日子過著也算不錯。但遇到蕭氏一族,霸人田產,人遷祖墳也就罷了,還想把人一家子送進牢裡,未免有些慘了。”
話剛說完他抬頭就看見了薑雪寧。
於是剩下的話都嚥了回去,向著薑伯遊笑著道“侍郎大人先前唸叨許久,這不,令也到了。”
薑伯遊轉頭就看見了薑雪寧,原本鎖的眉頭便展開了些許,同那名同僚拱了拱手,微有歉意,那同僚也不介意,便也向薑雪寧拱了拱手,自廳中去了。
薑雪寧方纔過來時有聽見隻言片語。
上前同薑伯□□禮,卻沒忍住問道“父親方纔與人說話時提到的可是西市胡口同裡頭的鄭家?”
薑伯遊道“正是,怎麼,你認識?”
他想起那鄭家確有一個人在宮裡麵當差,心念一,便多問了一句。
薑雪寧想起的卻是鄭保,因上一世鄭保乃是司禮監的掌印大太監,他住在哪裡自然是朝野上下人人都知曉的。“西市口衚衕”這幾個字還沒有忘記。
聽得薑伯遊肯定,便留了個心眼。
上一回仰止齋之圍若無鄭保,隻怕還難度過,便向薑伯遊道“這一家人多半是在坤寧宮裡伺候的一名管事太監鄭保的家人,父親或許不知,兒查抄仰止齋那一次得以虎口險多賴此人隨機應變,是個仁善忠義心腸。且後來謝先生曾告訴兒,司禮監的王新義公公有心要收他做徒弟,不日將提拔去聖上邊伺候……”
話說到後半句時,盡管周遭沒人,可的聲音也依舊下來許多,僅薑伯遊能聽見。
鄭保會被王新義收為徒弟去司禮監伺候這件事,薑雪寧當然不是從謝危那邊知道的,謝危當初也不是特意要告知這件事,可這並不妨礙把謝危拖出來暫用。
果然,把事一說,薑伯遊麵便微微一變。
場上混久的人,向來是“聞絃歌而知雅意”,不需說深,便明白話後麵藏著的意思。
這鄭家人開罪了蕭氏那位板上釘釘要承繼家業的蕭燁公子,其實原不是鄭家人的錯,隻因蕭燁出遊京外時看中了一片山頭並著下麵的地,要圈作自己的獵場,興建避暑的別府,於是把周邊的人家都趕了出去。
鄭家人祖墳與田產恰在那邊。
本以為能同蕭氏講講道理,不想告到衙門去反而引得蕭燁大怒,要反將這鄭家人送進衙門。
方纔同薑伯遊說話的正是順天府尹。
這麼一件事落在手上,實在是燙手山芋,是以才向薑伯遊倒苦水。
眼下是多事之秋,對文武百來說,都是多一事不如一事,對薑伯遊來說也是如此。可若這鄭保在宮中有恩於寧丫頭,且有謝居安小友說此人大有前途,事就不一樣了。
他擰眉深思。
末了對薑雪寧道“此事我知曉了,你放心。”
冠禮在即,眾人都進去了。
薑伯遊便道“你是同長公主殿下一道來的吧?走吧,我們也快進去。”
薑雪寧心知薑伯遊該是有了主意,但也不多問,隻道一聲“是”,接著便跟著薑伯遊了廳中。
即便勇毅侯府已經不是全盛之時,這廳堂中也坐滿了盛服的賓客,往裡麵一眼便可看見坐在主賓位置上的謝危,他旁邊做的便是今日會為燕臨加冠的贊者。
薑雪寧匆匆看了一眼,小半部分都是麵孔。
上一世許多原本與勇毅侯府關係還算親厚的世家,收到侯府請帖後未至,後來燕臨還朝,謝危謀反,這些家族要麼被一併清算鏟滅,要麼退出紛爭散到權力邊緣;而不顧這風雨飄搖形依舊趕赴侯府來賀燕臨冠禮的人,大多數人都了新一屆權力的核心,就算有數一些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譴責起燕臨協助謝危謀反來,也都沒有引來什麼報復,即便沒撈著什麼大,好歹也算安然無恙。
世間事有時候就是這般弄人有時候想要避禍,卻不知避禍才會引來真禍;有時候想要得到,卻不知得到就是更深的失去。
沈芷等人到了之後左右看都沒瞧見薑雪寧,還有些著急,一看見進來便連忙招手“寧寧,這邊。”
薑雪寧便走了過去。
大乾朝男大防雖然沒有那麼嚴重,可一般男子冠禮除長輩外基本都是沒有賓來看的。但樂長公主沈芷畢竟份尊貴,且與燕臨算得上一同長大的好友,自然能夠列席廳中,且位置還很靠前。
宮中這些伴讀都沾了的,位置在附近。
薑雪寧更是被沈芷一拉,直接坐在了的邊。
有人輕輕敲了敲廳裡麵一座小小的銅鐘,周遭便立刻安靜了下來。
眾人的目一時都聚集到了堂上。
穿上一厚重華服的勇毅侯燕牧,在老管家的攙扶下,從後堂走了出來。眾人一見連忙行禮,燕牧麵上雖有病,可今日這樣喜慶的日子裡也不由得打起了神,很有幾分年輕時叱吒的氣魄,還禮後甚至還笑了起來。
“承蒙諸位來賓看得起,大駕臨,我侯府實在蓬蓽生輝。”他的目落在這堂中黑的一片人上,鋒銳的眼眸中卻有幾分老懷快的,“燕牧四十五載徒然奔忙,走沙場,赴臺,不想年紀稍大些卻是老病纏,大家笑話了。今日風寒雪冷,諸位卻能不棄,給足了我這半老頭子的麵,也給足了犬子麵,我燕牧定永記於心,在此謝過!”
說罷他竟長一揖。
說的是今日“風寒雪冷”,未提眼下朝局與侯府所麵臨的困苦半句,可眾人偏都輕而易舉地聽出了那言下之意。
想勇毅侯府一門忠烈,燕牧壯之年亦曾領兵作戰,驅逐韃虜,如今卻被聖上下令,重兵圍府猶未去,刀劍懸頸命不知,實在令人唏噓。
如此大禮,眾人如何當得起?
一時都忙道“侯爺言重”“侯爺不可”,又以深揖之禮還之。
冠禮這才正式開始。
整座前廳被佈置得與祠堂宗廟差不多。
燕臨上穿的乃是簇新的素衽長袍,依著古禮自廳外走,先叩天地,再祭宗廟,後拜父母,由贊者出席禱讀祝辭,方行加冠之禮。
士族三加。
燕臨張開了自己的雙手,任由那顯得厚重的玄深披上了自己的肩膀,沉沉地將他籠罩,寬長的革帶也經由贊者的手從他腰間穿過束,一塊刻著如意紋的圓形玉佩係在革帶之上,低垂下來住擺。
他躬再拜。
贊者便高呼一聲“三加加冠,請大賓!”
行冠禮,最重要的便是加冠。
冠禮中的主賓也稱“大賓”,往往是德高重之人,既要親自為冠者加冠,也要為冠者取字。
贊者聲音一出,所有人的目便都落到謝危上。
按禮,大賓當盛服。
可今日的謝危非但沒有盛服,甚至於隻穿了一雪白的長袍,外頭罩著一件白鶴雲紋的氅,寬袍大袖,卓有飄然逸世之態,與今日盛禮、與眾人盛服,頗有一點格格不之。
然而主人家竟不置一詞。
燕牧也向謝危看去。
謝危就這般沉默地看了許久,此刻終於一低眸,輕輕起了,走上前來。
燕臨抬眸著他,側轉向他而立。
府中下人遞過了端端放著頭冠的漆盤,由贊者奉了,垂首侍立在謝危畔。
那一隻束發之冠,乃以白玉雕琢而,長有三寸,高則寸半,冠頂向後捲起,六道梁,靜靜置在漆盤中,天一照,古樸剔,有上古風。
一對簡單的木簪則置於冠旁。
金冠多配玉簪,玉冠則多配木簪,前者富貴奢華,後者卻顯出幾分清遠。
勇毅侯府家訓如何,可見一斑。
謝危道“冠者,禮之始也。而人者,為人子、為人弟、為人者,先行孝、弟、順之禮,後可為人,進而治人。今危令尊之請,為你加冠,誠世子牢記今日之訓。”
他從漆盤中捧過了那隻玉冠。
燕臨則一掀袍,長跪於他前。
眾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謝危的手上,倒極注意他說了什麼,畢竟冠禮上的祝辭說來說去都是那套。然而下方站著觀禮的薑雪寧聽著卻是心頭一跳――
了。
謝危說的祝辭了!
《禮記》中說的是人是要“為人子、為人弟、為人臣、為人者”,要行的乃是“孝、弟、忠、順”,可謝危方纔隻說了為人子、為人弟、為人,卻獨獨沒有說“為人臣”更沒有提半個“忠”字!
燕臨也在這一刻抬起頭來,那鋒銳冷沉的目直刺到謝危麵上。
謝危卻低眸將玉冠放在了燕臨頭頂,平淡地對他道“垂首。”
燕臨心裡江河翻湧似的震,有驚訝,有駭然,可當此之時萬不敢表出半分,了他有片刻後,終於還是依言垂首。
贊者於是將木簪遞上。
謝危接過。
可正當他要將那木簪穿過玉冠為燕臨束發時,勇毅侯府外麵忽然起了刀兵喧嘩之聲,門口似乎有侯府的護衛大喝了一聲“你們乾什麼”,接下來便戛然而止,隨之而起的是驚呼慘,並著一人冷厲的高聲呼喝“聖上有旨,勇毅侯府勾結逆黨,意圖叛,挑唆軍中嘩變,今以臣賊子論!凡侯府之人統統捉拿,敢有反抗者――格殺勿論!!!”
“什麼!”
廳中所有賓客全都悚然一驚,大多都慌起來,朝著外麵看去。
勇毅侯燕牧更是渾一震,豁然起!
外頭的雪不知何時已經大了起來,一隊手持著刀劍的兵士盔甲上泛著冰冷的寒,竟直接看殺了門口阻攔的護衛,踏著沉重肅殺的步伐進了府門,向前廳走來。
率兵者一臉的森然,正是定國公蕭遠!
薑雪寧扣在袖中的手指都不由了起來,上一世在侯府門口所見過的一幕幕腥都彷彿從視野的底部湧了上來,令如置冰窟!
所有人都知道勇毅侯府前途未卜,危在旦夕,隨時都有可能出事。
可今日燕臨冠禮宮裡也沒話說,該是聖上默許過的。
誰也沒有想到,聖上竟然偏偏選在今日手,而率人前來者更是蕭氏一族赫赫有名的定國公蕭遠!
驟然之間逢此巨變,幾乎所有人都了心神。
燕牧一雙老邁的眼眸盯著走近的蕭遠。
燕臨更是瞳孔一,驟然之間便要起,然而一隻手卻在此刻重重地落了下來,用力地在他的肩膀。
他抬首。
是謝危的手掌地按住了他的肩膀,扼住了他陡然沖湧上頭的熱,然而從這仰首的角度卻無法清晰地分辨出對方的神,隻覺平靜若深海,窺不見半分波瀾,然而肩膀上卻傳來清晰的知那著他的五指,力道繃,指尖幾乎要深深陷進他裡!
謝危輕輕眨了眨眼,渾然似看不見那驚天之變,也聽不見那可怖靜似的,目仍舊落在冠上。
住燕臨後,重抬手,扶住玉冠。
木簪執在他修長的手指間,慢慢地轉著,穿玉冠底部的孔中,他眉目間的從容如青山染雨般,逸裡添上幾分端肅的厚重,隻靜道“豪傑之士,節必過人。拔劍而起,而鬥,此乃匹夫見辱;卒然臨之不驚,無故加之不怒,方稱天下大勇者。世子毋驚,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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