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餘堂前, 眾人已經擺上了酒, 一麵行酒令一麵喝。
薑雪寧酒量著實一般, 也被沈芷扭著喝了一點。
一沾酒,麵頰上便染了薄紅, 煞是好看。
沈芷便忍不住拍了一下手,指著問眾人“看, 寧寧好看不好看?”
在場有許多都是燕臨的朋友,俱是年心。
方纔是礙著男有別不好朝姑娘們那邊看,可這時沈芷一問, 包括延平王在的許多年人都悄悄抬起眼來朝看, 一時有那竇未開麪皮也薄的便看紅了臉。
唯有燕臨看得坦然而認真, 彎著笑“好看。”
薑雪寧無言。
原本是沾了酒才臉紅, 眼下薄紅的麵頰卻是因為這簡單的兩個字又紅了幾分, 變作緋紅, 越發有幾分惹人注目的明艷。
眾人又是笑, 又是鬧,酒一喝起來,話一說起來, 彷彿什麼都忘了,連煩惱都拋卻於腦後。
蕭姝等人耽擱片刻到來時,所見便是這般場麵。
人在廊下, 的腳步停下了, 走在後的其他伴讀與另一名華服年也跟著停下了腳步。
沈芷剛舉起酒杯要延平王喝,一抬頭看見廊下來了人, 先是一怔,接著便笑起來“阿姝你們也來了。誒,這不是蕭燁嗎?竟然也來了。”
站在蕭姝後的那名年,下頜抬得有些高。
聽見沈芷直呼他名姓,便抿了幾分,可礙於對方份頗高乃是公主,又不好發作,隻能勉強笑了笑,道“蕭燁見過長公主殿下。”
蕭燁。
薑雪寧聽見這名字便轉頭去看。
那年十**歲年紀,眉眼與蕭姝像極了,穿在上的是昂貴的天水藍錦雲緞,腰間更是掛了許多香囊玉佩,還佩了柄劍鞘上鑲滿寶石的長劍。雖然在同人打招呼,卻並未看旁人一眼,神間頗有幾分倨傲。
這便是蕭氏一族現在的嫡子了。
定國公的續弦所出,蕭姝一母同胞的弟弟,據傳當年乃是龍胎,很惹得京中贊嘆,若不出什麼意外的話,很快便能被封為定國公世子,承繼偌大的蕭氏一族。
份如此貴重,也難怪倨傲一些。
隻不過……
等過兩年蕭定非出現,他還要能倨傲得起來、笑得出來,那纔算是真本事呢。
薑雪寧收回了目。
沈芷招了招手道“我們正在行酒令喝酒呢,你們也一起來。”
蕭姝斂一禮“恭敬不如從命。”
燕臨靜靜地看著,不出聲也不反對。
蕭燁走過來時,大大咧咧地坐下了,然後掃了桌上一眼,輕輕撇了撇,道“喝的是什麼酒呀?”
延平王傻乎乎地回“陳年的杏花釀。”
蕭燁搖頭“這有什麼好喝的。”
眾人都看向他。
他今日來還帶了一把描金的摺扇,抬起來便敲了敲桌,道“早知你們都來得這樣早,要在這裡喝酒,我便把我們家的紫金壇帶來給你們,是江南一乾人送來的,酒中第一。”
燕臨笑笑沒有說話。
蕭姝眉頭一皺,看了蕭燁一眼。
蕭燁便一鼻子,似乎反應過來什麼了,但眼神中依舊著些不以為然,端起放在自己麵前的那一盞酒來,便道“當然了,杏花釀也不錯,老酒,好酒,將就也能喝喝。”
眾人原本都喝得很高興,聽了他這話卻是覺得大倒胃口。
在座的哪個不是勛貴子弟?
便是蕭氏一族顯赫,高出旁人,可誰家能沒幾壇子好酒?若非礙著今日乃是燕臨冠禮,隻怕立時便拂袖走了,都懶得搭理他。
到底還是延平王老好人,看氣氛忽然不大對,連忙出來打圓場,端了一杯酒便站起來,向燕臨高舉,道“今日是燕臨生辰,大家可好不容易能聚在一起,不如大家便一起敬他一杯,為他賀生辰,怎麼樣?”
沈芷當即道一聲“好!”
眾人當然也無異議,齊齊站起來端酒,向燕臨高舉。
一個道“我祝燕世子福如東海……”
燕臨笑“去你的。”
一個忙把前一個推開,道“我來我來,當然是要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
燕臨嘆氣“俗。”
到蕭姝,略一沉,舉杯注視著燕臨道“我也俗,便祝願燕世子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落在旁人耳中,這是祝願燕臨長命百歲。
然而落在薑雪寧耳中卻變得格外刺耳,聽見蕭姝說出這幾個字的瞬間,麵便陡地一變,目忽然變得鋒銳了一些,向蕭姝去。蕭姝角噙著淡笑,彷彿的確是出於真誠說出的這番話。
竟無法判斷,是無心,還是有意。
燕臨便坐在薑雪寧的對麵,聞言也抬起頭來看了蕭姝一眼,倒是麵不改,顯出了一種超乎他年齡的沉穩,甚至還道了聲謝“能得蕭大姑娘一句祝賀,燕臨該記上很久的。”
蕭姝道“客氣了。”
燕臨轉頭看向薑雪寧,方纔那平淡的目便和了許多,道“你呢,祝我什麼呢?”
薑雪寧沒想到燕臨會主,心裡還想著在場的人這麼多,也不至於每個人都說上一句,自己同眾人一道,混過去也就是了。
這一下被燕臨一點,所有人都看向了。
張了張,腦袋裡竟是一片空白。
燕臨看纖細的手指端著酒杯愣在當場,一副不知道要說什麼的模樣,不由莞爾,便出手去主用自己的酒杯與的酒杯輕輕了一下,道“你想不出話來,那便換我來祝你吧。”
薑雪寧怔怔著他。
那年注視著,十分認真地道“願爾明月長隨,清風常伴,百憂到心盡開解,萬難加皆辟易。”
言罷徑直仰首飲盡盞中之酒。
眾人便齊聲喝起彩,一道都將杯中酒喝了。
薑雪寧慢了片刻。
等到燕臨放下酒盞來看著,才覺著一顆心都被今日醇烈的酒浸著酸脹極了,也仰首把盞中酒乾了,一雙眼眸都被染得水瀲灩,明亮人。
今日燕臨是主,眾人話都圍著燕臨說,酒都陪著燕臨喝。
出定國公府的蕭燁自問份地位都不比燕臨低,可自坐下來之後卻沒誰搭理,於是越坐越覺得氣悶,索把酒盞一放,站起來在這慶餘堂的院子裡四打量。
先前薑雪寧送給燕臨的那藏著劍的劍匣擱在旁邊。
他走過去便看見了,好奇之下拿起劍來,舉在天下看了看,不由搖頭“這劍看上去也太簡單,太沉手了吧?人都言劍走輕靈,怎麼這樣的劍也出現在侯府?”
正在同人說話的燕臨一回頭,眸便冷了冷。
連沈芷都皺了眉頭。
燕臨走過去,隻道“有的劍走輕靈,有的劍走厚重,劍不同,道不同,還請蕭公子將此劍還給我吧。”
然後便從蕭燁手中把劍拿了過來。
蕭燁聽著他言語平靜,卻完全沒覺出這人把自己放在眼底,且他從來是錦玉食,被人捧著長大的,自來不知什麼是收斂,陡地冷笑了一聲“本公子的劍乃是京中著名的劍士柳燮先生所傳授,燕世子這話的意思,是他說得不對?”
遊俠的劍與將軍的劍,不是一種劍。
但燕臨也不想同他解釋,隻道“你說對便對吧。”
他不這般還好,越這般,蕭燁越發覺得他輕慢,原本就著的傲慢和不滿頓時發作出來,眼看著燕臨持著劍彎便要將劍重新放回匣中,竟直接手往自己腰間一按,立拔了自己上所佩的寶劍!
輕靈的劍一晃,便在燕臨劍上!
他笑“何必這麼著急藏劍於匣?聽說燕世子的劍乃是燕侯爺手把手教的,柳燮先生也對侯爺的劍多有贊譽,今日適逢其會,燕世子新得一劍,不知可否討教討教?”
蕭燁這柄劍是雪似的劍,長,窄,甚至有些。
燕臨這柄劍卻是三指寬,隕鐵鑄劍刃,有三分烏青的華。
他還保持著先前要將劍放回劍匣的姿態,低垂著頭,目也下落,輕而易舉便看見了自己那映照在蕭燁雪亮劍上的眼眸。
慍怒,肅殺,冷寒。
於是眉頭輕輕一,手腕一抖,燕臨連臉上神都沒變,便抬了劍一震,竟直接將蕭燁所持之劍震得倒轉而回,險些從他手中飛出!
蕭燁猝不及防,大吃了一驚。
燕臨卻倒持著長劍,劍尖斜斜指地,方纔薑雪寧雙手托著都覺得吃力的長劍,被他提著竟不覺有什麼重量,意態自然,笑道“‘討教’不敢當,蕭公子既有心試劍,比一比亦是無傷大雅的。”
蕭燁的麵立刻沉了下來。
他自負從名師習劍,實在不將燕臨這種跟著大老學劍的人看在眼底,又眼見樂長公主並京中勛貴子弟都在,有心要一逞本事,讓眾人都刮目相看,是以想也不想便大了一聲“好!看劍!”
話音落時人已隨劍而上。
眾人都沒想到他們說比就比,嚇了一跳。
薑雪寧也一下從座中起。
反倒是沈芷興起來“呀,這下好玩了!”
燕臨腳下沒,隻一垂眸,側一避,便讓開了這一劍。
長劍著他肩膀過去。
蕭燁眉頭一皺便想回劍再打,可燕臨重劍在手倏爾倒轉,那沉重的劍便劃過個弧線打在蕭燁劍之上。一時竟有火花四濺之,劍巨震之下,蕭燁險些便沒握住劍,忙回劍才得以穩住。
甫一手便吃一虧,他麵子上更掛不住。
牙關一咬,提起長劍來便按著師父所教,使出種種眼花繚的劍招來,然而燕臨不出劍則已,一出劍便往往擊中要害。
“當!”
“當!”
“當!”
……
燕臨一深藍錦袍,袂都似帶著勁風,初時還給蕭燁幾分麵子,也是想看看他深淺。可過了沒幾招之後便發現此人不過是花拳繡,學了點皮便自以為是,手底下遂重了起來。
一劍快似一劍,一劍重似一劍!
蕭燁但覺戶口發麻,腳底下都站不住,燕臨卻背著一隻手,閑庭信步般一劍一劍劈來。每劈來一劍,蕭燁便往後退一步,最終竟退到了那櫻桃樹下!
“錚!”
一聲尖銳的鳴響。
燕臨麵無表,手中冷厚重的長劍劍直接敲在蕭燁手腕上,再一挑,那輕靈雪劍便如一道素練劃過道亮,徑直從蕭燁手中飛出!
落下時掉在那青石砌的臺階上,“當啷”一聲響。
廊上觀看之眾人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蕭燁麵上更是一陣紅一陣青。
完全沒有給他留半點麵子!
燕臨自小便跟隨著父親勤學苦練,雖也是京中勛貴子弟,可放到通州、臺兩大營裡,也能與兵士中頂尖的好手打平,不管習武還是學劍,都傾向於實用、直接!
戰場上無法勝過敵人,死的便會是自己。
這也就導致他的劍勢看上去格外凜冽冷酷,甚至帶了幾分令人膽寒的威重!
擊落蕭燁之劍後,他手腕一轉,雙手握著劍柄,倒持長劍連神都與最初時沒有兩樣,不帶半分變幻,隻長而立,向對方抱拳道禮“承讓了。”
蕭燁虎口尚在發麻,咬牙道“你!”
燕臨眉目間染上些許霜,先前著的那幾分冰冷終於完全了出來,甚至有一種京中勛貴子弟絕無的鋒利“怎樣?”
蕭燁看他半晌,竟退了一步,冷笑一聲道“罷了,武夫人,也就會這麼一點東西。”
沈芷當即走了下來,盯著他道“你說什麼?”
燕臨卻沒有怒,隻是上下打量著蕭燁,竟是平淡地一笑,道“若當年的定非世子在,恐怕不至如此廢。”
定非世子……
京中已經有人聽過這個名字了。
可到底事關蕭燕兩大氏族的辛,暗地裡終究還是有人傳的蕭姝與蕭燁都是續弦所生,定國公的元配妻子乃是勇毅侯的妹妹、燕臨的姑母,原本要承繼蕭氏一族的則是元配嫡子定非世子,若不是定非世子在二十年前不幸罹難夭折,燕夫人和離回了勇毅侯府,哪裡得到續弦進門、蕭燁長嫡?隻怕連出生的機會都沒有。
燕臨這話看似平淡,威力可是不小。
眾人的目都落到了蕭氏姐弟上。
蕭燁哪裡想到燕臨毫無預兆竟然提起這話題?
他臉一變,盛怒上來便要發作。
關鍵時刻蕭姝冷喝了一聲“你閉!”
蕭燁一窒,目中恨恨,可終究沒敢說話了。
蕭姝卻走出來,倒還能保持些許鎮定,隻是臉也不大好看了,向燕臨行了一禮,道“舍弟莽撞,言語不慎,惹得燕世子不快,蕭姝在這裡為他賠禮道歉了。聽聞定非兄長天資聰穎,慧敏過人,然而此事已經過去近二十年,家父未嘗不嗟嘆傷懷。斯人已去,舊事難追,燕世子今日何必提起,如此咄咄人呢?”
燕臨看向了蕭姝,隻走到那欄桿前,將方纔那淩厲冰冷的長劍穩穩地放劍匣之中,淡淡道“是啊,到底斯人已去,舊事難追。這樣一個人若僥幸還活著,該是多可怕一件事,又該有多人為之提心吊膽、夜中難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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