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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第169章 家書抵萬金

“停!停!木牘寫不下了!”

九月中旬,秋高氣爽的一天,黑夫坐在軍營空地上,面前擺了一張矮腳桑木案,他手持筆,右邊是簡陋的墨硯和質地不太好的炭墨,兩片削得不怎麼好的木牘擺在面前,上面已經麻麻寫滿了字……

跪坐在他對面的季嬰不干了,嘟囔道:“我話還沒說完呢,怎麼這麼快就寫滿了。”

黑夫對這個話嘮頭疼不已,卻也無可奈何,因為這差事也是他自找的。

原來,黑夫的獻策被都尉李由采納后,便下令,各營兵卒,但凡有想寄信回家的,可以自備木牘,予百將、屯長,由識字的軍吏代筆。屆時將按照編制把信牘收好,派專人送回南郡去……

黑夫不耐煩地說道:“你想說的無非是你如今得了公士爵,打完仗回去便能娶過門,讓不要找其他男子。除此之外全是廢話,還是別說太多為妙,不然,你那新婦發現你比還能說,怕要被嚇走了。”

這種“書”是最麻煩的:兵卒們離家太久,想說的話很多、很、甚至有些下流,于是就陷了一種想說又不敢說的尷尬境地,都得在黑夫面前漲紅了臉憋上半天,才能吐出幾句話來。

只有季嬰除外,黑夫發現,季嬰的信除了開頭兩句問候外,其余全是在吹噓和調,寫到后面越發不堪耳,他都下不了筆了。

將兩塊寫得滿滿當當的木牘遞給季嬰,讓他等上面的字跡曬干后自己捆上,季嬰好歹是郵人,封信當然嫻不已。本來他也識點字,但卻扭扭地說,這信是要寫給未來妻子的,怕自己字太丑,才讓黑夫幫忙。

結果一寫就是一刻。

“也不必擔心家里人看不懂,他們會找里吏幫忙,將信上的事念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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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夫此言一出,季嬰頓時尷尬起來,有些的事讓黑夫知道也就算了,若是再讓里人知道,那他回去后不得被笑話死?

他連忙反悔道:“重寫重寫,那些話我不說了!”

“晚了。”黑夫揮手趕他:“不想要就自己寫,我不會再幫你。”

季嬰只得悻悻離去,黑夫讓他完事后,也來幫把手,這百多人里,識字水平達到幫人寫信的,也就黑夫、利咸、共敖寥寥幾人,季嬰和卜乘也勉強可以,其他人就完全不行了。

“下一個!”

打發走季嬰后,黑夫抬起手,讓跟在后面排隊的人依次上前,整個軍營的空地上都是滿臉興的兵卒,他們或站或坐,彼此探討自己的信里該寫點什麼。

并不是每個人都如季嬰這樣健談,比如來自竟陵縣的槐木,他雖然是屯長,卻不識字。

黑夫擺好木牘,磨好了墨,潤足了筆,等待半天后,槐木依然結結,神還有些扭,就好像他想要說話的人,就坐在對面一樣。

平日里的千言萬語,一旦要真的化作信牘上的句子,而且還是別人代筆的文字,便有些無從說起。或許在不善于表達的槐木看來,寫封家書似乎比先登奪城還難吧。

非得黑夫百般勸,他才開始說起來。

但一說又收不住,他要關心的不止是兩個按理說要被獲釋的隸臣弟弟,還有剛婚的妻。

看得出,槐木是個很顧家的人,你很難想象,這個鑌鐵一樣剛強的戰士口中,能說出那麼脈脈溫的話。但話太多且雜無序,黑夫只能挑著要的寫,并適時提醒沉醉在敘述里的屬下,木牘差不多快寫滿了。

這時候,槐木才依依不舍地起,接過黑夫遞過去的木牘,小心翼翼的捧在在手里,上下顛倒著看,出了笑,然后當寶貝一樣揣在懷里,好像一不小心這些篆字就會逃走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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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看向黑夫的眼神,也從期待和尷尬,變激和崇敬。

黑夫起于微末,他明白,對于一個沒有學習過寫字的人來說,那麼多麻麻的比劃,是多麼讓人敬畏的東西。

不止槐木,還有東門豹,本來阿豹總能在氣勢上別人一頭,但涉及到寫字時,東門豹的霸道蠻橫就消失了,他了一個著手,小心翼翼的男人……

東門豹擔憂他那不好的母親,又花了大量篇幅談及自己希見到新生的兒子,說打完這場仗回家,他要將兒子高高舉起,從小教他練武,讓他食無憂。

想到這,東門豹就忍不住樂得哈哈大笑,這個滿腦子都是兒子的新父親,只在信的末尾才晦地說自己也想念妻子。

接下來是小陶,他是個口吃,結結地說不通順,半天才憋出了一個“父”字。小陶也是個很顧及別人的人,生怕耽誤了后面的人,遂說自己不寫了,黑夫索停了筆,說不如自己完全替他寫如何?

小陶對黑夫言聽計從,立刻應允,黑夫對小陶的家庭世也略有了解,便學著他的語氣,關切地詢問了小陶那個廢了一只手的父親“毋恙否?”而后大肆夸贊了小陶一番,說他英勇作戰,如今已經是上造了,在軍中管著十個人。

他還讓小陶的父親以后在里閭里,可以抬起頭來,不用再怕任何人欺辱!

寫完后,黑夫給小陶念了一遍,念完后,這老實的小青年抿著,眼睛已經通紅,朝黑夫作揖。

“百……百將寫的,便,便是我想說的!”

有人說過,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黑夫覺得這句話不對,幸福與不幸,往往是織纏繞在一起的,難以分清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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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每個人的話語里現出來的生活,也各不相同。只一個下午的時間,黑夫便飛快領略了屬下們各自的幸福與不幸,就好像已穿越了幾十次不同的人生。

停筆之后,這些人的故事,依舊像走馬燈般,在黑夫腦海里環繞。

這時候,天已經快黑了,利咸、共敖都過來報告說,他們已經各自寫了三十封左右的信,營中兵卒,都已經得到了自己的家書。

雖然手臂酸痛有些勞累,但看著往日因思鄉念家,而皺眉苦臉的兵卒們,各自捧著自己的家書相互炫耀,開懷大笑,黑夫就覺得這點辛苦沒什麼。

心里想說的話被寫在家書上后,眾人的惴惴不安,似乎也一并送走了,這可以看做是一種疏導緒的方式吧。

“接下來,只希靠著李由的關系,能說服南郡守,將這些信付郵、傳,送到南郡十八個縣,上百個鄉,數千個里閭,不同的人手中。”

這個世界上,沒有不需要寄到的信。

每一封家書,都是必須傳達的思念。

“不止是家書要寄到啊。”

黑夫看著眾屬下,心里想道:“我還要在這場戰爭結束時,將你們也一并帶回去!”

他們每個人都如黑夫一樣,被時代大勢所卷,不由己,必須參加一場又一場的戰爭,隨時都有可能命喪疆場,這命運仿佛永遠看不到盡頭。

在殘酷的戰爭里,他們堅守自己的戰士份,變得兇悍而暴躁,甚至泯滅自己的個,努力變一個整

但從他們在家書里那些千叮萬囑、反反復復、沒完沒了的詢問和述說中就能看出。所有人,終歸都是之軀,獷豪邁中,還有的人和濃濃的親,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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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間,黑夫才突然發覺,自己來到這時代后,與同袍伙伴們在一起的時,已經遠超家人……

什伍如親戚,卒伯如朋友,這句話,已經了現實。

在這場歷史上必敗的戰爭里,黑夫不止要保自己的命,還要盡量保住上百屬下的命。

……

除卻黑夫他們這邊進度較快外,附近幾個營地的兵卒依然在排隊,吵吵鬧鬧地書寫家書,恐怕要忙到明天。

黑夫還聽人說,李由也聽了他的建議,親自巡視營地,并在幾個營帳里,屈尊下筆,為幾個普通兵卒寫了家書。

那幾人激地渾發抖,五投地跪拜了李由。

在普通兵卒眼里,都尉,是高高在上的高,如今卻自降份來問候他們,甚至還和藹地為他們寫家書。而那手筆漂亮的篆書,讓他們覺得家書寄回去后,可以讓全家都臉上有

可以想見,李由不但讓這幾人忠心效死,還贏得了南郡兵們的士心。

當然,這時候已經有不人知道,是黑夫說服了都尉讓眾人寫家書,黑夫出去如廁時,發現隔壁營地里,還有人遙遙向自己拱手。

他“家書百將”的新綽號,將在南郡兵流傳開來,但這一次,卻是飽含激,沒有任何戲謔。

黑夫笑著還禮,然后,他回到了已經沒有人排隊的軍營空地,坐回了悉的位置,就著夕最后的輝,抬起筆,蘸滿了墨,開始寫最后一封信。

這是他自己的家書。

“九月丁巳,黑夫敢再拜問衷,母毋恙也?衷、驚毋恙也?黑夫亦毋恙也,今在城,為都尉短兵百長,都尉待我甚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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