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弟!”
東張宅邸,張負看了看燈火通明的廳堂,心有余悸,而后又瞪著有些失魂落魄的張博,低了聲音斥責道:“你為何如此糊涂?一邊投降秦國,一邊還敢收留張耳妻、子!這不是要為張氏招災麼!”
張博有些無力地解釋道:“族兄,外黃黃氏再怎麼說,也與我家有兩代人的,張耳又是魏東大俠,一向對我戶牖張氏恭恭敬敬,不論是婚嫁喜喪,都派人來奉禮。我與他游多年,常以叔侄相稱,外黃淪亡之際,他將妻子托我代為照顧,我豈能不管?”
“故我舉族降秦是知勢,收容張耳妻、子,則是守義……”
“你倒是守住信義了,如今此事已然暴,將置張氏于何境?你怎麼就不事先與我商量商量。”
張負氣得直跺腳,本來張氏有張蒼在咸為吏,他們兄弟因為投誠之功,相繼做了嗇夫、三老。在舊魏滅亡,秦國新統治建立之際,正是家族發展壯大的好機會,可現如今,這一切努力,都被張博的“守義”之舉給破壞了。
張耳現在是秦軍重點捉拿的逃犯,連家眷都上了通緝令。收容其妻、子,是否意味著,戶牖張氏了張耳的同黨,至今還對反抗秦國念念不忘呢?
但他也無可奈何,守小義而不顧大局,這就是他這個族弟的。張耳或許就是看了他這點,才在危難之際,以妻子托付的。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張博早早降秦,還做了秦國的吏,所以秦吏們都沒料到,他家中還藏著張耳的妻兒。
張博也夠意思,將二人在家里藏了兩個月,表面上仍像沒事人似的,若非東張一個背主的奴仆向秦吏告發,這件事連張負都蒙在鼓里。
張博仍在倔強地說道:“們母子二人只是在此暫住,陳馀很快就會派人來將其接走,更易姓名,接往趙地……”
張負嘆了口氣:“沒機會走了,那黑夫就坐在外面廳堂中,按劍扣著你的二個親子,還有我家張仲。難道吾等要為了保張耳妻、子,竟要將自己的子弟、宗族都搭上不?且先想想如何向那秦吏待罷。”
一邊說,他還一邊慶幸地拊膺道:“也幸虧這位黑夫游徼好說話,陳平也在一旁勸著,他沒有聽了那奴仆的告發,就帶兵上門抓人,而是將其捆起來,連夜送來,讓吾等自行置……”
方才黑夫去而復歸,嚇了張博、張負一大跳。
他將那五花大綁的奴仆扔到了二人面前,然后口口聲聲說什麼“按秦律,子告父母,臣妾告主,非公室告,吏勿聽,故將其押回,由張氏自行置……”
二人當然不懂,“公室告”和“非公室告”是秦律里的訴訟形式。公室告,是指控告同自己無緣關系的他人盜竊、殺人、傷害等行為的案件。凡屬公室告案件,秦吏必須理,不得拒接。
而“非公室告”是指子告父母,奴婢告主人等,凡屬非公室告案件,秦吏一般不予理。
這種秦律中的特殊規矩,卻了黑夫放過張氏一馬,不必將雙方關系鬧崩的好借口,他選擇先禮后兵,讓張博自己彌補先前辦下的糊涂事。
然而,在給足了張氏臺階后,黑夫接下來的話,卻滿是威脅的意味。
“張嗇夫,此事做的實在不夠機,一介小小奴仆都能知曉。可想而知,府邸中知道的人不知凡幾!我擔心,明日之后,告發此事的人,將絡繹不絕!戶牖鄉,我還能幫張嗇夫住,但若他們告到外黃,告到大梁。”
黑夫冷笑道:“張嗇夫,我可就護不住你了!”
說著,黑夫便將一柄匕首扔到了張氏兄弟腳邊,對他們冷冷說道:“在秦國吏與輕俠信義兩者間,兩位張君,還是要快些做出抉擇才行!”
言罷,黑夫就與他的兩名手下,按劍扣下了張博和張負的兒子,威脅二人必須在天明之前,將張耳的妻、子理掉!
“如此,一來可以杜絕有人繼續狀告;二來,保住了張氏全族,還有遠在咸的子瓠職,讓他不必連坐罰;三來,我也好向上吏待……”
……
現如今,那個倒霉的奴仆,早就被張氏兄弟讓人打殺了,埋到后院一棵樹下,但到“理”張耳妻、子時,張博卻猶豫不決。
張負知道時間不等人,他看了看時辰后,難得發了狠,對張博道:“張氏全族命,宗族興衰,皆系于此,吾弟,不可不決!”
張博當然清楚他現在的境,張氏已經和秦國綁到一起,眼看大梁一天天岌岌可危,陶丘等地也相繼被秦軍攻占,他們只是小小鄉豪,絕不可能再叛。
所以,選擇只有一個,那就是殺了張耳的妻、子,將尸給黑夫拿去差!
朗了半輩子的張博,此刻卻突然變得懦弱了起來,他遲遲無法下令,甚至還讓人去廳堂詢問黑夫:“可否由秦卒手?”
不一會,陳平奉黑夫之命來回話了,只是淡淡地說道:“此事因張嗇夫而起,當由張嗇夫親自下令收尾,也好向游徼證明,張氏心向秦國之意……”
“倘若張君實在無法下手,將張耳妻、子直接移給游徼也行,但那樣的話,游徼便無法保證,等張耳之妻到了上吏面前,是否會供出,戶牖張氏曾收留包庇們……”
言罷陳平重重一揖,告辭而還。
“好狠的秦人!”張博唾罵不已:“他不愿意臟手,難道我就愿意?這是想要我家與張耳徹底結仇,斷絕一切后路,只能死心塌地地為秦效命啊!”
罵歸罵,但事到臨頭,張博亦無可奈何,在親子命、家族前程與“信義”之間,他還是選擇了前者。
在張負的催促下,他只能無力地比了比手,讓兩個對張氏忠貞不二的僮仆手持利刃,隨他到那間最為神的小院外,叩響了門扉……
……
此時已是半夜三更,院子里一片昏暗,但不多時,門便開了,被張博安排在這里照顧張耳妻、子起居食的老媼一邊低聲咒罵著,一邊開了門。
“誰人?”
“是我……”
瞧見是主人大半夜親自前來,老媼連忙后退行禮,抬起頭,又看到兩名手持利劍的僮仆隨其后,更是嚇得魂不守舍。
聽到聲音后,里面的黃氏也匆匆穿上裳走出里屋,卻見三十余歲年紀,但風韻不減當年,彎眉秀目,皮細膩,不愧是外黃第一人。穿著兩襦,長曳地,裊裊婷婷,烏黑的長發垂在后,因為夜風清涼,外面還披著一紅深,在月映照下,格外炫目。
“原來是叔父。”
在見到是張博后,黃氏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個萬福禮,莊重緩慢的屈膝并低頭,但一抬頭,卻瞧見了張博苦的臉龐,還有左右兩名持刃的僮仆。
黃氏一下子就明白了什麼,臉瞬間變得和月一樣蒼白。
“侄……不,張夫人,事泄矣,老朽、老朽實在是無法保你母子周全……”
張博無再說什麼,只能垂首作揖,唉聲嘆氣。
黃氏在一陣頭暈目眩后,卻再度站穩了腳跟,揪著口的襟,艱難地說道:“賤妾追隨夫君九年,也時常夢到刀劍影,早就料到會有這樣一天了……”
抬起眼睛問道:“敢問叔父,可是秦吏追上門來了?”
張博點了點頭。
絞著自己的手道:“此番,賤妾能活命否?”
張博搖了搖頭。
黃氏點頭不言,然后回過頭,看了看虛掩的房門,和張耳的兒子才八歲不到,此刻正在里面酣睡,并不知道外面正發生著決定他命運的事。
黃氏似乎下定了決心,舉手齊眉,雙膝跪下,頭伏于地,久久不起,對著張博行了最重的嵇首禮……
張博連忙避開,愧地說道:“老朽愧此禮。”
“叔父得起!叔父在外黃淪亡之際,念在故人分上,收留我母兩月。期間食供應不絕,我母子方能在這離之世,過了一段寧靜時。”
“如今秦吏門,想來,叔父是必須將我母子二人出去,但又怕我不住刑,說了不該說的話,牽連張氏。故將我出去時,我必是一尸……是這樣麼?”
張博偏過頭,雖然不愿承認,但這就是他打算做的。
黃氏再度稽首:“但敖兒才七歲,不知世事,秦吏再兇殘,也不至于拷打他,從一個孩口中問供詞,還叔父念在兩家多年誼,能留下敖兒命!”
抬起頭,兩眼垂淚道:“他父親漂泊半生,今已年近四旬,如今是生是死不得而知,就算活下來,今后是否還能有后嗣也不得而知。張敖便是他唯一的骨!秦人緝拿我母子,是為了他束手就擒,張敖罪不至死,縱然秦為奴、為隸臣,好歹也能給他父親留個后……”
“妾愿以一死,換張敖命,還叔父允我!”
黃氏說的真意切,張博本就極度慚愧,此刻心一,便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黃氏大喜,三稽首,而后倒退著回到了屋。
掀開薄薄的紗帳,走到榻邊,輕輕過孩兒的發際,出了一的笑,又在其臉頰上留下最后一吻,些許淚水沾到了上面。
最后在張敖迷迷糊糊間,張口呢喃著尋找母親時,黃氏又著自己離開。
走出房門,依依不舍地回頭向床榻上孩兒的形,淚流滿面,卻依舊狠著心,雙手合上了門,然而站在臺階上,出了張耳贈防的短刃。
黃氏雙目決絕,緩緩舉起短刃,舉過了口,舉到了修長脖頸之上……
看著這一幕,張博老淚縱橫,這位五十多歲的臃腫老人,竟朝著黃氏下跪稽首不已。
手中匕首落,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
尸陳于階上。
月慘白。
深紅……
……
伴隨著后院一陣孩的嚎嚎大哭,黑夫和他的手下們,終于等來了張氏的理結果。
張博沉著臉走在前頭,他的兩名僮仆,用一大卷潔白的帛布,裹著一染尸,緩緩走到堂上才放下。
展現在黑夫他們面前的,是一面安詳的尸……
“這真是張耳之妻黃氏?”黑夫有些懷疑。
“事老朽已經辦了,至于信不信,得看游徼自己了。”張博瞪著黑夫,眼中滿是悔恨。
張負連忙拉了拉族弟的袖,也湊過來看了看,拱手道:“九年前張耳與黃氏婚,邀請了我兄弟二人,這的確是黃氏,確定無疑!”
“張耳之子,張敖何在?”陳平瞧了瞧,見只有一尸,不由發問,他很關心這一點。
張博冷冷道:“一個七歲孩,他知道什麼?老夫不舍得下手。人在后院,游徼可以將其帶去給上吏差,若是母子皆死,恐怕也無法用來脅迫張耳歸案吧。”
話雖難聽,但之間,卻能聽出來,張博希黑夫能饒了那孩子一命。
陳平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但當著張氏兄弟的面,言又止。
黑夫則大笑起來,他收起了一直按在手里的劍,放了張博的兒子,說道:“既然張嗇夫都不在意那孩說話,那我又在意什麼?二三子,帶上尸首、,回營!”
他知道,自己今天扮演的,是徹頭徹尾的“壞人”。
但黑夫也很無奈啊,上命要求緝拿這對母子,偏生們又躲在張蒼的叔叔家里。黑夫既不能為了完通緝令,把張氏毀了,那樣非但完不征糧任務,了本鄉秩序,還會和遠在咸的張蒼結仇,那可是這年頭他唯一知道,有科學家潛質的人。就為了捉住張耳妻、子那萬把錢的賞賜?不值得啊。
但黑夫也不能放任不管,因為這件事是瞞不住的,事后再有人跑到外黃、大梁告狀,不但張氏要責,他自己也不了干系,一個包庇的罪名是不了的。
思來想去,還是著張氏自己手,把張耳的妻、子殺了,陳尸于外,說是張氏和自己共同擒殺為妙,這樣既能為此事收尾,也能保住張氏。
雖然最后張博殺大留小,但也無傷大雅。
在離開張宅時,不同于在跟前賠笑,對黑夫“高抬貴手”千恩萬謝的張負和張氏子弟,老邁臃腫的張博經過今夜打擊,已經連走路的氣力都沒了,他無力地由幾個僮仆抬著,定定地向黑夫,突然說道:
“黑夫,老朽不會謝你,你今**我做出不義之舉,我將記恨于你!”
“快住口!”張負連忙斥道,而后堆著笑道:“游徼不必在意,你的難老夫知道,張氏將記住游徼的恩,在咸的子瓠,我亦會寫信如實告知他此事……”
黑夫搖了搖頭,說自己沒有在意。
他沒必要和這個口直心快,卻沒有膽量反抗舉的臃腫老朽計較,看那樣子,張博恐怕沒多長時間好活了。
黑夫讓東門豹將掙扎哭鬧著要母親的張敖扛在肩上,一邊走在里閭間,一邊想道:“沒錯,張博,你會恨我,五年,十年,一直將這恨意帶進棺槨里。但張氏宗族,還有遠在咸的張蒼,他們會謝我!謝我的挽救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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