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黑夫卻不在湖亭,而是乘著難得的休沐,帶著弟弟驚,來到了縣城里。
鄉下人進一趟城不容易,驚上一次來縣城,還是在好多年前,那時候他年紀還小,家里也窮,只是跟著母親隨便走了走,什麼都沒買就回去了。驚只記得,當時自己很想吃集市上賣的柑橘,母親卻因為囊中缺錢,不給買,惹得他哇哇大哭,一路上都在干嚎……
所以這次黑夫帶驚進城,便讓驚跟著自己,四下好好轉了轉,兄弟二人站在碼頭指點南來北往的船只,猜測它們接下來開往何;在寺區遙那些屋檐上的瑞,一個個出它們的名,并指出不同屋檐下的署名稱。
“那是縣獄,看上去有些肅殺森罷?我初次來縣城,正是在那與人對質公堂,最后證明了自己的清白。”
“那是主吏掾的院子,掌管員進退,去年十二月初一,就是在那,我一口氣答對了二十道法律答問,被任命為亭長,授予赤幘。”
“那是縣尉署,戒備森嚴,我這亭長,就歸那管,縣尉若有指令,我不得不從……”
驚聽得十分過癮,看著仲兄自信滿滿地指點這些高高在上的署,與認識的吏員們打著招呼,別提多崇拜他了,但又羨慕兄長這富多彩的經歷。
隨便一件,都足夠在里中向伴當吹噓很久。
最后,黑夫還在市肆為驚置辦了一新裳,穿上以后,佩戴著短劍,驚也搖一變,了一個著得的弱冠青年,不再像個鄉下小流氓了。
將安陸縣城逛了一圈下來,驚不由滿眼艷羨:“仲兄,這縣城里真好啊,集市熱鬧,服好看,連那些小子,也保養得水靈。”
“沒見識。”
黑夫笑罵道:“再熱鬧,也不過是個小縣城,等你以后去了郡城,見識到的東西更多!若是能去咸,更能見此生之未見!宮闕樓臺,車水馬龍,那里應有盡有。”
“郡城還有可能,但咸……”
驚有些懷疑地說道:“咸可是國都啊,豈是想去就去的,仲兄不也沒去過麼?”
“我終有一日會去的,且不是作為戍卒,而是要坐著駟馬大車去!”
“駟馬大車……”驚咬了咬舌頭,不敢想。
黑夫拍了拍弟弟:“你也一樣,只要在學室中勤勉,順利出師,今后就能在仕途上一片坦途。”
黑夫此番帶驚來縣城,不是為了別的,正是要送他進縣城學室,弟子籍。
上個月,秦國伐楚的消息傳來,讓黑夫驚出了一聲冷汗,所以便將驚學的時間,從開春提前到了十月。
這一提前,驚卻老大不自信了,他著手嘟囔道:“仲兄,我這半年雖然努力認字,但只勉強能讀寫。我聽說,想從學室中出師,必須練運用五千字書寫公文!此外還要通律令、數,會駕車,能擊劍……這些都是吏子從小學的東西,我卻一點都不懂。”
驚的擔憂并非多余,他的基礎太差,的確沒法和吏子弟相比。世代相傳的刀筆吏,家教都是很好的,比如再過幾十年,那個七八歲年紀,就學著父輩辦案,審問老鼠的張湯……
黑夫當然清楚,但他不求驚在學室里出類拔萃,只希他能乖乖做三年弟子,逃避統一戰爭的兵役。當然,最好能順利畢業,那樣的話,家里人的前程,就都有著落了。
他自己走的是武吏亭長路線,刀口抓賊,去疆場上戰,博一個在大時代里步步高升的機會。
姊丈櫞走的是工曹路線,雖然現在只是一個小工匠,但他湛的技,已經得到了縣工師的賞識。
至于伯兄衷,若是堆法的效果被云夢鄉田部佐證實,衷也能順利進田吏系,做夕里的田典。田典是最安全的地方小吏了,出了質惡劣的盜、殺人事件,當地里正里監門都會因失職而到責罰,唯獨田典不必負責。為田典,只需督促百姓勤勉農事,完租稅,順便改進農耕技即可。
算下來,家里只差一個混在制部的文吏了,驚最年輕,可塑最強,自然是第一人選。
可驚卻一副不自信的模樣,黑夫覺得,看來除了“前程”這類字眼外,自己還得給驚一點刺激。
于是他便咳嗽了一聲道:“忘了告訴你一件事,前段時間我在家養傷時,去拜訪過匾里的閻丈……”
驚頓時眼前一亮:“仲兄,你拜訪閻丈,可見到閻氏淑了?”
自從去年驚鴻一瞥,驚就對那個小姑娘念念不忘。
黑夫笑道:“倒是沒見著,但我聽說,快到許嫁的年紀了,閻丈心高,揚言孫非萬錢聘禮不許,非吏不嫁……”
驚頓時傻了眼:“怎能如此!”
黑夫則道:“季弟,我知道你的心意,仲兄有言在先,你若能三年順利出師,我就帶著萬錢,去閻丈家,替你求親!”
“此言當真?”
果然,驚立刻來了斗志,急促地說道:“三年可不行,閻氏玉淑已經十四了,再過兩年就要嫁人。仲兄,兩年吧!我兩年,一定要從學室出師為吏!”
“兩年?”
黑夫算了算,兩年時間,秦國還沒完全滅楚吧?他立刻板起臉來:“你先跟上學業,再夸口不遲!”
說完,黑夫便將驚帶到位于縣城北邊的學室,這里一點都沒有辦學校的派頭,既無泮池,也無杏壇,按照法家“法后王”的傳統,更不崇拜某位先賢,只有幾間簡陋的屋舍。
這里的老師,打扮穿著也跟尋常吏沒有區別。學堂里傳出的朗朗讀書聲,不是《詩》《書》,而是枯燥的律令條文。
以法為教,以吏為師,這就是秦國教育的特。
黑夫與驚拜見了學室夫子,正是喜大夫的弟弟,名為敢,爵位不更。敢與黑夫有一面之緣,黑夫便將弟弟拜托給了他,并奉上束脩……
敢帶著驚,先辦了弟子籍的手續,在驚拿到手的新”份證“上面蓋印章,黑夫才算松了口氣。
這就意味著,作為學室弟子,在結束學業前,驚可以免除一切更役、兵役,那場伐楚大戰,他肯定能避開。
如此一來,黑夫就把家里所有男丁都安排好了,但對于驚,黑夫可沒辦法用后世的知識幫他什麼,未來該怎麼走,就得看他自己了。
驚送黑夫出學室時,黑夫似是想起了什麼,對他說道:“你就在此地,不要走,我去去就回來。”
驚有些莫名其妙,看著兄長高大的背影走到路對面,對幾個蹲在地上賣東西的農夫問了幾句,很快就回來了,他懷里的褡褳中,還裝了什麼什……
等黑夫走近了他才看清楚,那是滿滿一懷的柑橘!
黑夫咧笑道:“母親常說,第一次帶你來縣城時,你想吃柑橘,當時家里窮,沒舍得給你買,你便哭了一路……”
驚有些尷尬:“仲兄,這件小事,母親已經說十多年了,每年冬,都要拎出來在飯桌上講一遍,真煩死我了。”
“正因如此,我才能記得。”說著,黑夫便將那些表皮黃綠相間的柑橘一腦塞到驚懷中。
“江漢最好吃的果子,就數這柑橘了,晚秋時節的橘子,正甜!”
黑夫剝了一個柑橘,放進里,驚也品嘗著酸甜可口的橘,小時候覺得是人間至的食,長大后才發現,其實只是好吃點的酸果子罷了。
“季弟,還記得我跟你講過《晏子使楚》的故事麼?里面晏嬰是怎麼說橘的?”
“記得。”
驚點了點頭,這一年多時間里,每次仲兄回家,總喜歡給他講一些外面的人和事,如晏嬰、蘇秦,讓驚長了不見識。
“晏子說,橘生淮北則為枳,橘生淮南則為橘……”
“不錯。”黑夫道:“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
“季弟,你若一直活在夕里的窮鄉僻壤,與那些鄉間年雜嬉鬧,恐怕日后的出息,也與他們無異。可現如今,你到了縣城,與吏子相,以法吏為師,有了更多的見識,這就像從淮北移植淮南的橘樹一樣,你的前程,也當有所不同。所以,切勿妄自菲薄。”
黑夫指著自己的腦袋笑道:“再說了,都是同一父母所生,你仲兄都如此聰慧,法律答問二十道全對,何況你呢?”
“仲兄這是在變著法子自夸啊。”驚大笑起來,但不知為何,對于未來的擔憂,卻減輕了許多。
“你好自為之罷。”弟弟雖然年輕,卻是聰明人,黑夫也不多說,朝他揮了揮手,就徑自離開。
眼看黑夫走遠,驚才收斂笑容,朝他的背影深深作揖。
雖然上不說,但驚一直激黑夫對他的一路指引。
“弟當勤勉,絕不負仲兄厚!”
……
黑夫這邊,他剛離開學室,拐了個彎,就遇到一個騎著馬匆匆經過的人。那人一見他,就連忙停下馬來,喊道:“黑夫,可算找到你了!”
黑夫一看,正是尉史安圃,經歷過上次辦案的合作后,二人也了朋友,關系很是不錯。
“原來是尉史啊。”黑夫笑道:“找我有何事?莫非又要請我去府上用饗?”
這安圃家也是安陸縣閭右,家里庖廚手藝不錯,黑夫去過一次后,倒是記憶猶新,雖然比不了后世,卻也有一番風味。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著用饗吃酒!”
安圃下了馬,一把拉過黑夫,低了聲音警告道:“黑夫,我聽到消息,左尉指定你押送刑徒戍卒北上服徭,這可是苦差事,說不定還有命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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