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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第70章 若敖之鬼

“你是說,這若敖氏從六百年前就開始傳承,延續幾十代人,一度權傾楚國,還差點弄死了楚莊王?”

黑夫沒想到,從人定到鳴,在這荒郊野外,陪伴自己渡過漫漫長夜的,居然是利咸講述的,關于若敖氏的故事。

方才,黑夫他們擒獲盜墓賊后,立刻加以詢問,想要問出盜墓賊與朝里里監門勾結的事實。可盜墓賊的頭目,那個赤面短須的賊人倒是,打死也不說,氣得東門豹都想一戟殺了他。

可盜墓賊們并非鐵板一塊,尤其是那個被迫加盜墓團伙的楚國年“興”,因痛恨盜墓賊對他的毒打待,便如倒豆子般,將他所知道的事全部說了出來。

興還待說,今夜平旦時分,朝里里監門會親自趕著牛車,來接應他們,幫忙轉移贓……

于是黑夫和幾人商量了一番,決定讓東門豹和小陶,將五名盜墓賊拖到山包后面藏起來,封住他們的。黑夫和利咸則裝作是盜墓賊的樣子,抱著鐵鍤,坐在墓邊上,給那朝里里監門來一出“守株待兔”……

夜深寒冷,時間過得很慢,反正黑夫閑著也是抱著胳膊打哆嗦,便聊天打發時間,他問起利咸,這墓主人“若敖氏”的來歷。

利咸對黑夫不知若敖氏,并沒有到驚訝。畢竟楚國退出江漢五十多年了,時過境遷,平民只認眼前的府是誰,除了他們這些楚時的小貴族還念叨著舊,誰還會記得昔日的封君主人呢?

他告訴黑夫,若敖氏,是是楚國第十四代國君“若敖”的后人。楚國稱王后,若敖氏漸漸發展壯大,為楚國最強大的公族。后來又分出了斗氏和氏,出過許多位令尹、司馬,長期擔任軍政要職,什麼斗谷於菟(子文),得臣、大心……只可惜這些人,黑夫一個都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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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著子聽了許久后,利咸終于說到了一個他認識的人: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楚莊王。

黑夫這下才知道,原來楚莊王之所以三年不飛三年不鳴,正是由于若敖氏權傾朝野,架空了楚王。據說當時若敖氏有六部私兵,加起來占了楚國軍隊的一半。

最終,楚莊王與若敖氏開戰,好不容易才取得勝利,這才有了他北上爭霸,問鼎之輕重的后事。

“若敖氏就在那之后滅亡了?”黑夫問道。

“怎麼可能。”

利咸擺手道:“楚王念在若敖氏幾代人為楚國盡忠,于是留下了一脈子孫,就封在安陸,那時候此地還鄖縣,斗氏就了鄖縣縣公。”

到了楚國和吳國大戰,伍子胥、孫武率軍大破楚軍,攻郢都時,若敖氏又迎來了一次機會。

當時楚昭王逃亡到安陸,若敖氏的后人斗辛就追隨其左右,為保護楚昭王立了一些功勞。所以在事后論功行賞時,楚昭王就提拔斗辛做了右尹,位置在令尹、司馬之下,卻在普通縣公之上。

這些事跡,都銘刻在那個被盜墓賊上來的鼎上,這大墓,恰恰就是鄖公斗辛的墓葬,難怪規格如此之高,不單有車馬陪葬,還有鎮墓,能與諸侯比肩。

聽到這里,黑夫微微一驚:“等等,這若敖氏是鄖公,與那縣左尉鄖滿的家族又有何關系?”

“鄖氏?”

利咸一愣,下意識地啐了一口,鄙夷地說道:“怎可能,若敖是楚國羋姓王孫,為鄖公。鄖氏雖然自詡為貴族,卻只是古鄖國的亡國之余,和我家利氏一樣,只是大夫,只是若敖氏的臣子。不是我胡吹,我利氏當時好歹為若敖氏掌管典籍,可鄖氏呢?只是管廄苑的,給若敖氏提鞋都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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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來,這些年鄖氏混得風生水起,為安陸最大的地頭蛇,當年與之平起平坐的利氏是有些嫉妒的。黑夫笑了笑,沒有拆穿,于他而言,和鄖氏結仇就夠麻煩了,聽說這些舊貴族們并非鐵板一塊,反倒值得高興。

楚昭王、斗辛之后兩百多年里,雖然楚國幾經變遷,甚至還被吳起進來改革過一遭,但貴族統治的本質依然不變,若敖氏繼續作為“鄖君”,世世代代統治著安陸。

時間仿佛靜止,就像楚地停滯不變的階級和社會一般,只是貴族生活越發奢華,榨無數財富,裝點自己的宮室。

但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北方的秦國,卻在發生翻天覆地的劇變!

直到有一天,一個白起的秦國將軍率軍橫掃江漢,一戰而舉鄢郢,再戰而燒夷陵,三戰而楚王倉皇東竄,屈原悲憤沉江……楚國在此延續了數百年的統治,一夜之間轟然倒塌。

安陸的若敖氏后人也匆匆逃走,自此之后,若敖氏的事跡,遂過眼云煙。甚至連斗辛的墓葬,也因為無人食,變了墳土荒草一堆。

民間只留下了關于若敖氏在安陸有大墓的傳說,卻無人知曉,那墓葬究竟在何

想,傳說居然是真的,今日還錯,被他們找到了。

說到這里,利咸不由慨道:“鬼猶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餒爾?不想,當年若敖氏祖先的這句話,竟了真啊!若敖氏宗族離散后,連斗辛都無法食了,真是可悲,可嘆!”

所謂傷其類,作為貴族之后,雖然現在只淪為一介亭卒,但利咸還是為若敖氏的沒落到惋惜。傳承了六百年的貴族啊,如今卻食難以為繼,還有比這更讓人震撼的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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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黑夫的心,卻毫無波

……

利咸在長吁短嘆時,黑夫面上點頭,心里卻不以為然。

“若敖氏衰就衰了,有什麼好惋惜的?”

或許是因為前世的熏陶,或許是因為今生的份,黑夫從始至終都對貴族統治并不冒。

懷念春秋的“貴族神”?豎起耳朵聽聽罷!在貴族們自賣自夸,鐘鳴鼎食的大雅之外,各國國風,是如何歌頌這種生活的?

《魏風》說: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莫我肯顧……從上到下的貴族封建系,使得大大小小的貴族番剝削農民,野人更是如同豬狗般的存在。

《豳風》說:無無褐,何以卒歲……農民忙活了一年,可絹、狐皮都送去給貴族“為公子裳”去了,自己卻連褐都有不起。

再看看眼前這位若敖氏斗辛的墓葬,當真是國彌大,家彌富,葬彌厚。棺槨之,玩好貨寶,鐘鼎壺簋,輿馬被,陪葬品不可勝數,這些東西,還不都是他治下庶民的汗。楚國雖然也有律法,但在封君領地上,卻形同虛設。

與利咸從長輩那里聽來的貴族故舊不大一樣,黑夫也聽母親講過他“大父”“大母”時候的事,卻是從平民視角出發。在升斗小民們看來,相比于楚國時,秦國治下的安陸,雖然依舊很苦,日子卻比從前稍好了一點。

如今的秦國還不是秦二世統治的時期,律令雖嚴,但凡事尚有一個限度。

農民不必再向大大小小的貴族番繳納貢賦,只需要統一繳清給秦國縣吏的禾租、口賦,每年服一個月的徭役即可。勞役雖重,至不會出現過去某個貴族頭腦發熱,在農忙時期組織百姓修城邑、獵虎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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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秦對農耕的重視,里聚被組織了生產大隊,百姓們可以從吏那里借到耕牛、鐵農,盡力耕作自己的土地。而不必擔憂王孫騎著駿馬,追著狐兔,在自己的田畝上橫行霸道,卻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商賈雖然低賤,卻也不會有某位公子勒馬于前,白吃白拿,強買強賣。

秦律束縛了庶民自由的同時,也約束了舊貴族的肆意妄為。

秦律杜絕了貴族把持地方的同時,也給庶民打開了一個階級流的大門。

府任命吏員不再據家門統,而要考校對律令的掌握,考察真才實學,再加上軍功爵制度,過去注定要永世做農夫庶民的人們,似乎也有了一個盼頭……

數十年下來,安陸縣百姓依舊一口楚音,卻已經不認為自己是楚人,而是秦人了。

他們開始忘統治此地數百年的若敖氏,卻開始牢記關系生活的秦法律令。

這個延續了千余年的宗法貴族時代,經過春秋的禮崩樂壞,經過戰國的廝殺洗禮,再被無孔不的秦律碾過一遍后,與貴族的象征鼎簋一起,變得搖搖墜起來……

這樣的時代,卻是黑夫這種小人冒頭的機會。

黑夫很清楚這一點。

穿越者是這時代最鋒利的錐子,只需要被放進口袋里,就能穎而出……

而如今,他已置制之中,尋找任何扶搖直上的機會。

正當黑夫和利咸因為若敖氏的故事,各自生出許多想法之際,遠的里聚人家,響起了陣陣鳴。

鳴已過,平旦到了。

依然黝黑,但朝里方向的涂道上,卻亮起了一點若有若無的火……

……

一陣冷風吹來,坐在牛車上,朝里里監門伯毋打了個寒,頓時清醒了許多。

他昨夜與敞分開后,一宿沒睡著,輾轉反側,一直在擔憂事

這幾天里,發生太多意外了。

本該順利的掘墓,卻遇到了難得一見的大雪。

亭長黑夫第一天上任,就跑來外無事的朝里巡視……

毫無征兆,里東那個與人無爭的公士去疾突然被湖亭緝捕,罪名是在縣里拾了錢?

種種事織在這兩天,讓伯毋張不已。

他也知道,自己因為貪圖錢財,勾結盜墓賊發盜墓,并為其購買工,轉移贓,已是犯了律令,必嚴懲!

所以,萬萬不能暴

可惜他沒能勸敞,如今木已舟,只能著頭皮,按照承諾,趕著牛車去接應盜墓賊們了。

他現在還能怎辦?只能祈求那黑夫沒發現什麼問題,今夜趕將最后一批贓轉移,打發那幾個盜墓賊走人。

自己分到的那一份,足夠賣得數萬錢,一夜暴富了,這也是里監門寧可冒險與敞合作,也不主府告發他得到原因,犯罪的來的錢財,比舉報得賞厚得多。

于是伯毋加速了趕路,等他抵達約定的地點時,卻見那土丘正面點著火把,兩個人影正在墓地后等著他。

伯毋停下牛車走近一瞧,卻見墓地邊上,已堆著不、銅……

“看來那墓終于打開了,不錯不錯,敞還算守時。”

他放下心來,一邊朝那兩個人影走去,一邊笑道:”敞,今夜收獲如此之啊,真是慚愧,我果然不該因那亭長黑夫在朝里走了一圈,就讓你停下……“

這時候,那兩個人影也走了過來,其中一人的火把靠前一晃,灼熱的火焰和煙味熏得伯毋閉上了眼,不由口中罵道:“這是做什麼?”

“做什麼?當然是為了看清楚案犯是誰了。”聲音里帶著一玩味,并不是敞!

伯毋大恐,逃走,退路卻被另一人封死,他被夾在中間,只得一邊避讓著越湊越近的火把,一邊努力睜眼朝前那人看去。

卻見此人穿赤幘絳,正笑瞇瞇地看著伯毋,仿佛在看自己升爵發財的階梯。

“湖亭長……怎麼……會是你……”伯毋臉頓時煞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來者正是黑夫,他站在伯毋面前,晃著手里的繩子笑道:

“里監門,人生何不相逢啊!我們又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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